然而万娟的生活也不是一帆风顺没有烦恼的。她之所以有着远超同龄人的稳重，还要从九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说起。
万娟从慈利县城回到洪江父母身边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她不理解每天在田地里打滚、抓蛐蛐、斗蚂蚱的生活怎么一夕之间就变了？她要挑砖、糊火柴盒，甚至还要上学。
每天她带着妹妹翻山越岭，走五里地去上学，途中不免要开小差、走神。有一次遇到田野里的青蛙生了崽子，她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蝌蚪，忍不住跟妹妹玩了起来。然后就弄丢了书包。书包里别的倒是没有那么重要，唯独有一本红宝书有些特殊。那红宝书被人从垃圾堆里捡到，而后送到了革委会。那书上写着万衍麟的名字，这在当时是不小的错漏。
万衍麟被叫去谈话了数次，家里也来来去去的来了很多人，气氛很是紧张。万娟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数次解释说自己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垃圾堆里，绝对不是自己扔的，也不是父亲扔的。可是没有证人，也便没有人相信她。
好在这件风波许是闹得有些大了，知道的人多了，终于有个打扫卫生的老伯站了出来，说是他没在意，当成垃圾丢了，这才让万家躲过一劫。
可是风波虽然已经过去，但在万娟的心里却留下了不小的印象。万娟从此变得小心谨慎，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80年代初，万娟即将中学毕业，万衍麟也从电厂调至无线电厂担任技术员的工作。无线电厂专业生产电子变压器，技术员的工作是到外面组织安装。而万衍麟脑子活络，不仅在设备安装调试方面很有心得，销售也很在行。统一生产的设备无法满足所有客户的需求，于是他索性负责设计图纸，在设计稿被采纳签订合同后，再带回来交到生产部，和生产部的同事一起负责产品的生产。于是他几乎能够摸清楚产品从生产，到销售再到实际使用的完整线路。万衍麟再一次的受到了重用，不仅在厂内地位颇高，工资也跟着水涨船高。
然而工资高却不意味着消费高。万衍麟对待自己、对待女儿，还是一如既往，对她们严格要求。而女儿万娟自小就会自己赚零花钱，虽然不乱花钱，但对妹妹却颇为大方。于是整个家里，只有妹妹万馨是吃喝不愁的。
在学校里，知道万娟条件不错的人也不多，只有同班同学兼好友的赵美玲知道她有小金库的事。
“我可真羡慕你。”万娟同班同学兼好友的赵美玲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这句，在临近毕业之际，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不仅仅是因为万娟家庭条件不错，自己也能攒，更是因为她成绩也很好，这在赵美玲看来，她几乎等于人生没有烦恼。
可赵美玲却很有些升学压力。她没有一个有能力的爹，也没有一个可以张罗养着她的妈，前途和未来都只能靠自己，可偏偏她除了长得比别人好看，别的能力都没有。学习成绩也是马马虎虎，拿不出手，对前途很是忧虑。
“毕业后你打算考哪里？”赵美玲问万娟。
“大概还是会留在洪江，上技校，考仪器仪表总厂。”万娟如实说出了心中所想，让班上其他人都很疑惑。
“以你的成绩考出去绰绰有余，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我听说上大学和上技校是两个概念，一个天、一个地。”赵美玲夸张地说：“咱们就该一起考出去，离开这里。”
万娟摇了摇头，说：“我爸说，考出去后努力上一个不错的大学，可毕业之后没准还没有技校分配的工作好。”在那个年代，仪器仪表总厂代表着铁饭碗，一辈子都不愁没饭吃。单位给分房、一辈子都衣食无忧。站在稳定的立场上来说，她的选择的确是最正确也最少走弯路的。也是父亲最喜闻乐见的。
万衍麟生于战乱年代，历经了饥荒等一系列的社会大变革，也受尽了无数的白眼、看遍了人情冷暖。在洪江这一弹丸小城里，他能看见的最好的归宿，就是考进仪器仪表总厂，一辈子旱涝保收，不愁吃喝，顺顺当当。而后再招个赘婿，生几个姓万的孩子，就是他对女儿唯一的要求。
万娟从来没有忤逆过父亲，甚至因为父亲地位颇高、在厂里人缘很好，从小她见了许多的人都对万衍麟十分客气的缘故，她比其他人都要更崇拜父亲。万衍麟说的话，就是最正确的。于是也不管自己成绩有多好，父亲让她上技校、进央企，她就如数照做。
赵美玲见劝不动万娟跟自己一起离开这里，便放弃了，不再多说。
万娟反问美玲：“你呢？你准备去哪儿？”
“省城，长沙！”赵美玲憧憬地说：“我听说那地方可大了！跟咱们这儿一点都不一样。”
赵美玲长了一张娃娃脸，两只眼睛又大又圆，头发又黑又长，气质极佳，一点也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反而有些神仙姐姐的气质。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自小就没了妈，母亲早早就离开了家，不知所踪，家里只有一个天天喝酒的父亲。
都说她长得随了妈，他父亲或许也是这样认为，于是将对她母亲不告而别的愤怒强加在了赵美玲的身上，她自幼就在不被爱的环境中长大。经常寒冬腊月天里饿着肚子被父亲赶出来，是万娟的接济才让她不至于太难过。
“我当然是要考出去的。洪江这地方我待够了。三面都是山，一面是水，走到哪里都不方便，家家户户的事儿街头才刚发生，不消半小时就能传到街尾，毫无隐私可言。我注定不属于这里。”
赵美玲要考出去的心思虽然从来没有主动说起，但也没有刻意藏起来过。
万娟知道，凭她的样貌，她也是不会长留在这里的。
然而考试分数出来的时候，却还是事与愿违。万娟的分数发挥稳定，与她预想中差不多，达到了去省城的分数线，但因为父亲的要求，她报考了本地的技校，出了学校就包分配，直接进入黔阳仪器仪表总厂，一辈子旱涝保收。
“我可真羡慕你。”赵美玲看着万娟的分数，再一次的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她发挥失利，差着分数线三十几分，复读没心气儿，也没条件。于是不得已，只得和万娟一起进了技校。
技校的生活与普通中学有着些许差异。再加之万娟是第一次住校，大姑娘第一次离开家，难免有些紧张。
“到了学校里记得和老师搞好关系，和同学、室友都不要闹矛盾，能花钱解决的咱都不要省，同学之间的情谊积攒下来也是未来一份不可多得的助力。以后大家伙儿都在一个厂上班，好照应。”万衍麟孜孜不倦地教导万娟为人处事，告诫她要温和、要体面，不要得罪人。
李道锦则给万娟做了一整床新被褥和床垫，都是用的上好的棉花，一看就价值不菲。还有好些件新衣裳，都花枝招展的。
“这么花哨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咱家有钱啊？”万衍麟看着李道锦准备的物件，连连摇头，说：“棉花可以留下，可外头的布料用旧的，省得别人看了眼红。”
万衍麟如此一提点，李道锦也觉得他说的对，于是又连夜将万娟看了喜欢不已的衣裳、被褥拆掉，换了原先用过的旧衣裳缝制起来。实在来不及拆掉的，就在外头裹了一层，总之，万娟看着那些原本鲜艳的衣裳又变得灰不溜秋的，内心很有些失落。
“你还小，不懂得人情世故，等你长大一点就会明白，集体中的惹眼未必真的是好事，往往低调、谦逊一些做人，才能走得更为长远。”万衍麟说完，又塞给了万娟一些钱。
那时候每个人的伙食费一个月是5元钱，万衍麟给了万娟二十块钱，再加上她自己攒的，准备带去学校的，光手头的零花钱就有40。一个学期的伙食费还有多。
万娟从小就营养不良，再加上每日都要挑砖，长期的负重导致她比同龄人要矮上些许。这是万衍麟一生的遗憾。于是成年以后，家庭条件稍微好些了，便可劲的给她们买好吃的。
“记住，不要出头、不要扎眼，其余时候想吃啥就买啥，别饿着自己。”老父亲对万娟离家后的底线就是吃好喝好，吃饱穿暖是第一位的。
“不够再跟我说。”万衍麟又补充了一句。
万娟连连摇头：“够了够了，足够了。”
万衍麟本来要送万娟上学，但临时厂里有事，要出差一趟安化。万娟习惯了父亲的东奔西走，拒绝了母亲相送，麻利地挑起扁担就踏上了离家的道路。
洪江山路最是蜿蜒曲折，她们住在镇上，技校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总要绕过那九曲十八弯的青石板路，再爬一段山路才能到达。万娟挑着自己的行李，虽然也辛苦，却并不觉得很难受，这是她时常走过的路，行李的重量总抵不过砖块的重量。
要说内心唯一的不同，只能说从此以后，她就是仪器仪表厂的预备役了。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都将从这一刻开始。
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