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学校,签了到,领了宿舍钥匙牌,再一路找到了自己的寝室,所有的一切都独自又顺利的完成,万娟的心情一直很好。离开了父母的羽翼,她独自求学也依然能做到井井有条、不慌不忙。她对自己的一切都很满意,然而等到了寝室,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她是不是有些不合群?
寝室里,几乎每个女孩都有人陪伴,像她这样一个人拎着全部的家当来上学的少之又少。妈妈帮忙铺床、爸爸在楼下打水,还有些帮忙把床角缺失的部分补上的家长。而女孩们只需要坐在床上看自己的父母忙碌。只有万娟,独立得就像个男孩子。
住宿条件很简陋,上下铺、床挨着床,左右各两张。一个大寝室内要住八个人。万娟来得晚,只剩下不靠门的角落里的上铺还空着一张床。
角落里,冬天冷、夏天闷,房间里的味散不出去都积在她那,是最不讨喜的一处地方。但万娟二话没说,把自己的行李取出来,麻利地铺好了。
床单和枕头是最老旧朴素的花纹,60年代几乎人人家里都有这样一床花袄子。万娟的被褥虽然看着还算干净,但这花纹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了。与其他人的也不大一样。
别人的都尽新了做,哪怕内里的棉花不那么上档次,可是外观却是簇新的。与万娟的截然相反。
她们信奉的是‘花把式’,什么花样流行就用什么,棉花不好不打紧,睡着冷也能熬得住,关键是阵仗不能输。
见万娟的行头不怎么起眼,其他人看她的眼神就多了一分同情——万娟个子不高、家庭条件不好,这几乎成了大家的共识。但就算同情,也不耽误日后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
同情在当下这一刻是真的,但往后相处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夜里,同学们几乎都聚齐了。来到新环境的第一天晚上,大多数人都失眠了。寝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络绎不绝,一个二个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吃糖吗?”黑夜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是万娟。
“大晚上吃什么糖啊?”
“你真有糖?”
“什么味儿的啊?”
寝室里七嘴八舌,有对这一提议不齿的、有好奇的,但更多的,是不相信万娟会拿出糖来给大家伙吃。
万娟下了床,挨个送糖吃。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还怕被宿管阿姨发现,于是也不敢用手电筒,只能就着月色,勉强看得清手里还真是一颗糖。
“是大白兔!”
同睡在角落下铺的岑晓燕率先尝了一口,紧接着整颗都含在了嘴里。也不管洗漱完毕之后要再次洗漱可就难了。
公用的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一出门就会被人发现。虽然没说半夜不能上厕所,但也没几个人会愿意大晚上的为了刷牙再跑一趟。
然而大白兔奶糖的奶香味在寝室里发酵、弥散,勾引得大家食指大动。
“反正也睡不着,等吃完了、填饱肚子了,兴许就睡得着了。一会儿再一块去上个厕所把牙刷了,都不耽误。”
其实是万娟自己想吃糖。但她怕别人说她吃独食,影响别人睡觉,索性拉着大家一块吃。
渐渐的,整个寝室的人都没有抵抗住诱惑,被她这一颗糖给收买了。
“行啊你,还以为你家庭条件一般,没想到居然还有大白兔糖。”睡在门口的张雅岚说道。
她来得早、块头大,还是厂子弟,等于在技校是有来头的人。等到了仪器仪表厂里,她的父母都是老员工了,也是有靠山的一类人。于是几乎也没人跟她抢门口的位置。于是也因为这个原因,大家都默认了她是寝室长。
万娟这发糖的行为无疑是在挑战她寝室长的地位——毕竟,她还没有正式得到大家的尊称,也没有在宿管阿姨那登记在册,万娟大晚上突然来这么一茬,很难让人不往阴暗的地方想。
万娟听出来了她言语里的不满,立刻也明白过来自己这么做确实做得有点不对。完全违背了她谨小谦卑的座右铭。
万娟连忙找补,说:“我看大家都睡不着,以为跟我一样是肚子饿了。于是就想起出来前我妈往我兜里塞的糖。这是她攒了好久都舍不得吃的,但大家是第一次见面,我也想跟大家交个朋友,于是自作主张了,岚姐,你莫怪啊。”
“嗨,我有什么可怪你的。我这不也吃你嘴短了?”张雅岚见万娟态度很软,姿态很低,霎时间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万娟完全没有想跟她争夺什么的意思,只不过是自己肚子饿了,于是以为大家都饿了。
张雅岚说完,又摆出了一副寝室长的模样,喝令道:“不过大半夜吃东西的确影响大家睡觉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一定。”
一场因好心动念却得罪了人的硝烟散去,万娟更加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拆掉她的棉被被套了。在她看来不过是给大家分一颗糖,她不甚在意,毕竟她有好多好多的糖。但这落在别人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夺权’。未必真的有人感激她,只会有人偷偷记恨她。
从此,万娟收起了自己的糖,仔仔细细地塞在床底下的收纳箱里,非必要绝不会再让它们出现在人前。
开学第一天,万娟看到了课表。除了基础知识以外,还有好几门功课,类似机械制造、钳工、金属材料、电工等。
万娟到了班上,才发现原来自己同寝室的人并不跟自己一个班。她选的,是最少有女生学习的专业。唯一的同寝又同班的人只有一个——岑晓燕。
岑晓燕是一个温吞恬静的女生,几乎一整晚都没听她说话,但是她却是第一个吃万娟的糖的人。
这让万娟仿佛找到了一棵救命稻草。
“岑晓燕!”万娟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岑晓燕的旁边,这让她免于跟其他男同学坐同桌——没错,整个班上放眼望去,就只有她们两个女生。万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让她只能紧紧抓住岑晓燕,才不至于太过彷徨。
岑晓燕自然也是如此觉得。二人顺理成章的成了同桌,坐在教室的正中心,被一圈男生簇拥着,宛若众星捧月。
但万娟的众星捧月多少沾了些性别的光,让其他人对她多少有些优待。但她本身却并不受人待见,甚至还有那么点儿看不起的意思。
读技校的人有一小部分人是社会上的初、高中毕业生考进来的,大约几百个人里只招十几个。其余的所有学生都是仪器仪表厂的厂子弟。他们一路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技校参加工作,都能直升仪器仪表厂,甚至工位都可以代代相传。相当于是‘太子党’。
岑晓燕是‘太子党’,父母都是厂职工。万娟不是。于是在岑晓燕和万娟之间,又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只不过这一丝丝不同被心大的万娟所忽视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反而觉得她一定要努力,让这些‘太子党’知道,靠自己也能在厂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万娟学习很努力,几乎每天所学的知识当天就会消化完,然后就开始预习往后所要学习的内容。在班上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久而久之,别人都不叫她的名字,只叫她“三娘”。
这称呼把她给叫老了。
她心里是不乐意的,可架不住取外号的人多。甚至有一段时间,为了不让别人叫她这个外号,她都没在课间学习,成绩有所下滑。
“万娟啊,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你要坚持的是自己的路,怎么别人取笑一两句,你就忘了自己要干什么、要去哪里了呢?”老师很快发现了万娟的变化,立即找她谈话。言语之间有些严肃,很是失望的样子。
老师的话让万娟如梦初醒,而后不管别人叫她什么,她都懒得往心里去了。
她努力不是错,管她三娘还是四娘,随便吧!
一个月过去,万娟始终如一的努力,不管别人叫她去干什么她都不去,就是学习和看书。这让那些‘太子党’的人都十分汗颜。
这些厂子弟从父母进入这个厂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一片坦途,说是康庄大道也不为过。出渣的出渣,天平厂、动测厂、几千名职工以及几万职工家属的大厂,他们是最没有压力的那一部分人。成绩好的有成绩好的出路,成绩差的也有成绩差的差事。根本不愁。
但是万娟不行。
虽然她不知道未来的她能去到什么样的高度,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终点不在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
她必须要拿出全部的努力才能够达到他们出生就有的高度。
然后,想法儿超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