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娟的特立独行让她跟周遭的人都格格不入。岑晓燕叫她出去玩过几回,但她都拒绝了。除了上课之外,她还要帮着父亲万衍麟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80年初,随着改革开放的一步步发展,深处大山深处的三线小县城也变得与时俱进起来。下海的风潮还未刮到这里,但承包却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无线电厂的领导要他牵头组成当时洪江市工业系统的首个承包小组,生产市内急需的家禽孵化设备。万娟学习的就是这类偏理科的知识,空闲时间会帮着父亲一起。
家禽孵化设备生产安装好之后,她还要负责售后工作,在各个部门记录使用情况,以便改进设备。帮忙的间隙,偶尔也会被同学看到。于是她勤工俭学的形象渐渐在同学之间流传开来——冶金三班的万娟,家庭条件很差,在大家都在疯玩的年纪,她还要跟着父亲打杂。
万娟家里只有两个女孩儿的事儿也被传了出去,大家都说她家以后是要被“吃绝户”的,不管多努力学习、挣钱都没用,到最后都要便宜了别人。
“娟儿,别整这些没用的了,在同学里找一个家庭条件好的,一毕业就结婚,找个靠山比啥都强。”岑晓燕平时话不多,唯独对万娟推心置腹。不仅因为班上唯二两个女生之间的情谊,更因为她打心眼里佩服万娟。她的努力,不分白天黑夜,不分上课还是闲暇。假如梦里还能读书的话,她相信万娟在梦里也不会闲着。
万娟没反驳岑晓燕,但也没有那么浓厚的兴趣,只能随口说:“你们都是厂子弟,谁能看得上我啊。”
万娟的个人条件不出众,家庭条件在同学们看来也并不好。她的父亲的工作没有央企的大背景,拿的工资也不高,养女儿还特别的糙,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怎么都无法让人喜欢。就算班上女生很少,但绝大多数的男同学都围着岑晓燕。
岑晓燕虽然性子温婉,也不是每个都喜欢,但青春期的少女,谁不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
于是万娟也不跟她争抢,把所有风头都让给了她,自己只一门心思地钻研学习。渐渐地,她就被大家边缘化了。
万娟乐得清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然而等到了期中考试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眼——万娟一骑绝尘,将所有同学都远远甩在后头。
男同学袁立,更是全班十几个不及格的人中,吊车尾的那一个。跟万娟的分数足足相差六十分。
“假如全班同学都考得不好,可以质疑我出题太难。可是为什么有的同学能拿九十几分,而有些人只有三十分?我觉得,有些同学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了。”
基础数学的课任老师姓罗,为人宽和,出题不算太难。也知道这班里很多人都是自己的老同事、老领导的孩子,一直都比较照顾。但考试成绩一出来,万娟过于扎眼,让他也不得不说几句重话了。
一个人的好,未必真的好,但却也足以说明一部分的人态度是真的过于差劲了。
“没及格的同学下周一补考,假如补考还不通过,期末的评分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不要以为你们都是厂子弟就可以高枕无忧,挂科照样能让你们无法毕业。拿不到毕业证,你们进入仪器仪表厂的可能也就断绝了。”老师说完,让台下所有人都开始惶恐起来。尤其是那十几个不及格的。
而最后一名袁立,则把这过错安在了万娟头上。
袁立戴着眼镜,圆脸,长得膘肥体壮,十六七岁的年纪活得跟四五十岁的爹没有什么区别。一看就是天平厂的副厂长袁平亲生的。
袁立一直觉得自己“差不多”就行了,可却万万没想到,第一次考试就不及格。
不及格也就罢了,毕竟大家的分数也都在六七十分徘徊,可偏偏还有个考了九十几分的万娟。这就显得他们其他人是如此的不求上进。
“你喜欢学习,就考出去啊?省城、北京,你都可以去,留在我们这儿干什么啊?显得你能啊?”下了课,袁立‘嘭’地一拳就砸在了万娟的桌子上。
万娟吓了一跳。
她还沉浸在自己考试考得不错的喜悦里,想着放假回家了给爸爸妈妈看,他们会很开心。却没想到父母的表扬还没到来,先得罪了同学。
万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就连岑晓燕,都不大跟自己说话了。
岑晓燕考了七十多分,假如没有万娟的对比,她的成绩稳居前三。可就因为万娟的存在,让她完全被比了下去。没有人恭喜她,但所有人都在说:“万娟不属于咱们班,甚至,不属于这个学校。”
万娟被孤立了。
“对不起啊,我就是不想得罪他们,并不是真的讨厌你。”岑晓燕只敢在寝室里跟万娟说上几句话。因为寝室里没有他们班上的人,不会把她们还有来往的消息传出去。
万娟虽然不理解,却尊重她。
岑晓燕换了座位,坐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被男生簇拥着,人缘很不错。
而万娟每次上课,都一个人坐在最前头。那一排都只有她一个人。老师见着了会觉得奇怪,找过一些人谈话,但他们只说:“男女有别,万娟喜欢听讲,就让她一个人坐在最前面,听得最大声、看得也最清楚。”
老师不知道万娟的真实处境,万娟也没有告状。她只是每天形单影只,吃饭一个人、洗澡一个人、做实验也一个人。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同流合污就会被排挤,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
“爸爸,你觉得我做错了吗?”回到家,万娟满目委屈地问万衍麟。
一个多星期万娟就瘦了一大圈,万衍麟和李道锦看在眼里,都是心疼。李道锦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还拿出了过年才能吃的肉来安慰女儿。
“在学校里受什么委屈了?”万衍麟问万娟。
万娟答不上来。
受委屈是真的,但具体被欺负的细节,没有。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微妙的。她能明显感觉到大家对她的不喜,但是却没有实质的行动。
许久,万娟才憋出一句:“他们都不跟我玩。”
她说完,妹妹万馨就笑了,万衍麟也松了一口气,说:“学习没有错。增加的是你自己的知识,你管别人怎么想?至于同学的排挤也不要放在心上,回家了有你妈、有我,我们就是你的支撑,其他人的看法都无所谓。”
万衍麟从小就吃了不少苦头,可以说是一路看着别人的白眼长大。再加上男女有别,对女儿的教育也很苛刻,他无法理解女儿在学校里的处境,反而觉得她想多了。
既然没有人欺负她,她又怎么算受委屈呢?
只要吃饱穿暖学好知识,其他的都不重要。
然而万衍麟却忽略了作为一个青春期少女的细腻心思。
初中时期,大家已经情窦初开,对儿女情长懵懵懂懂。可就算有那个心思,有学业这一座大山压着,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来。但一进入技校,没了那没完没了的升学压力,大家多余的心思自然而然便落在了男欢女爱之上。
万娟的寝室里已经有两对小年轻谈起了恋爱来。万娟不说有多羡慕,但是每当寝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谁谁谁又跟谁谁谁表白了,她作为一个女孩,自然也是好奇加向往的。可是每次她一插嘴,寝室里的人就突然都噤了声。好像她是什么外来入侵的物种,开口就能散播瘟疫。几次之后,万娟也不敢再插嘴了。
得了袁立的带头孤立,哪怕是别的班级的人,也不想跟她多来往了。他们想用这样的方式逼万娟屈服,但万娟并没有让他们如愿。
她依然我行我素,坚持学习,天天向上。甚至,还解决了女生二号宿舍楼的灯光问题。
宿舍楼没有独立的厕所,到了晚上,走道里的灯光忽明忽暗,不总是有用。她无人陪伴,只能一个人抹黑去上厕所。
那时候的校园,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传说,恰逢厂里去世了几个工友,工友们的棺木总是要停灵三天,然后绕着厂里的大榕树走三圈,而后才离开。
那棵大榕树离她们的寝室楼不算远,一到了办丧事的时候,寝室里的人都会开始讲鬼故事,勒令大家半夜都不要出门,就算要上厕所也成群结队一块去。
没人跟万娟去,她每日夜间的洗漱和上厕所就成了一块心病。
尤其这天,丧礼的笳乐隐隐约约还在耳畔回响,万娟想起曾经无意中瞥见过的停灵画面,还有一群人身穿白衣孝裤围绕大榕树告别的场景,忽明忽暗的灯光就彻底击垮了她的心理防线。
“爸爸,我不想念书了。”周末,万娟比上次回来,又瘦了一圈。原本肉嘟嘟的小脸变成了瓜子脸,我见犹怜。
李道锦心疼不已,可万衍麟却依然不理解。
“有人欺负你了?”万衍麟又仔细地问,而后让李道锦仔仔细细地查验她的身体,确定她没有遭受暴力对待,又放下了心。
万娟说出了自己的恐惧,万衍麟一听,当下便大笑了起来。
“我当是什么事,别怕,我来解决。”
万衍麟在电厂上班,熟悉各种电路,从南到北、由西向东,架设过省内外乃至全国的高压电线线路。修一个女生宿舍楼的电灯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万衍麟联系了技校的领导,甚至本人都没有到场,只派出了两个小徒弟,就把整个女生寝室楼的电灯都更换一新。
从2伏的灯泡更换成了5伏的,又把进水短路的线路重新换了更粗的电线焊接上,那忽明忽暗的现象再也没有发生过,楼道也比过去亮了一倍都不止。
人人都在夸学校的后勤工作做得好,可只有万娟知道,那个不懂安慰自己,看似也不怎么关心自己、把她当男孩养的父亲,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她。为她排忧解难。
她被父亲爱着!
她也是有后台的人!
万娟再也没有害怕过,同学对她的孤立也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