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坚决一分钱都不能再借了。心里压力太大了。”万衍麟赚到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还清所有的负债。
在当时，他借了全村的人的钱，加在一起大概两千块钱，就连李道锦的哥哥李道平都鼎力相助，从牙缝里抠出了五百借给了万衍麟。这是他家全部的家当。
就如同当年万衍麟生病时候，一人有难，八方支援一个样，万衍麟这个服务部能开起来，到现在赚到钱，是全村托举的功劳。万衍麟有功，但也不敢把全部的功劳都只揽到自己身上。
万衍麟将一千元封在红包里，完完整整的给了李道锦，让她务必要交给李道平。李道锦一摸，觉得太多了，让他不必如此。
“你哥哥嫂嫂在家务农不容易，他们对我们慷慨相助，我们也不能没有良心。”
“那也太多了。”李道锦坚决不同意，想了想，从红包里又抽出了四百，说：“一百就当是利息，这才半年不到，利息一百已经顶够了。给多了以后指不定有什么乱子，我们还是以小家为先。这钱先搁我这，等以后逢年过节回去了，我再给他们的孩子包红包。”
李道锦坚持，万衍麟就不好说什么了。
虽然他有在妻子的家人面前表现的心，但最终怎么做，还是李道锦说了算。
而万衍麟平债之后，就是分红。服务部里，万衍麟的哥哥、三个弟弟，除了各自谈妥的工资以外，都得到了一笔奖金，加在一起一共四十块钱，这在当时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他们因为成分问题，不能上学，无法参加工作，只能在家务农。务农所得养活自己都够呛，更别提手里能捏到一星半点的余钱。
而大哥从小身体不好，不能从事重体力的劳动，娶了个媳妇儿是个罗圈腿，个子也不高，但二人成分相近，条件也算般配，婚后生活尚可。二人已经育有两子，有了万衍麟这一笔钱，他们决定新买一个蒸屉，回老家继续帮着父母务农。日子过得很是满足。
而三个弟弟因为有了这笔钱，原本娶不上媳妇儿的他们，也看见了一丝曙光。
“以后你们每个月都有三十块钱的工资，干得好了年底还会发一大笔奖金。”万衍麟给了他们承诺，还让他们轮流放假，回老家去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
婚姻无论在哪个年代，似乎都讲求一种般配。虽然他们在洪江地区的收入不算低，甚至比拿铁饭碗的国企员工还要高两块钱，但是他们从小到大身无依仗、被人看不起的那种自卑，让他们打从心底里不自信。他们并不觉得洪江的姑娘能看上他们，他们只能回老家去，让母亲帮忙张罗着就近娶一房知根知底的媳妇儿。
自从改革开放以后，万家从衍字辈这个习俗就改了。老三、老四、老五分别叫万国美、万铁军、万强胜。老四铁军、老五强胜很快就谈妥了媳妇，并下了订礼。就等老三万国美结完婚，他们就可以带着媳妇儿一起加入了万衍麟的仪表服务部。但怎料，老三万国美却迟迟没有动静，也并不打算回乡相亲。
“你怎么回事？是不是嫌钱不够？”万衍麟私下找到万国美，问他。
万国美摇头，说：“够，很够。”
“那就是还有别的难处？你说出来，我给你解决。”万衍麟在弟弟们面前，总是很有独当一面的大将风范。对家里人极为维护。
可万国美却坚称自己没有难处。
“我就是还不想结婚而已，还早，再等等。”万国美说完，无疑遭到了万衍麟的辱骂。
那是万娟头一次见父亲发火。
在万娟的记忆里，万衍麟似乎一直都是从来不把脾气带回家里来的人。他在工作上严谨、负责，自然免不了会动怒，可是一旦回到家里，外界的一切就会被自然的隔绝。而那一次，万衍麟发了好大的脾气。
“你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早？我算晚婚的了，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万娟都上小学了！咱爹在你这么的的时候，孩子都四个了！你还觉得早？你弟弟们都等着你完婚，才好娶媳妇儿，你不娶是不是想让弟弟们也不娶？是不是想让他们的媳妇儿爹妈催到咱爹妈头上了才肯娶？”
可任凭万衍麟怎么说他，他都巍然不动，不回去就是不回去，不娶就是不娶。
万娟以为只要家里度过难关，气氛就会回到从前，可不想原来生活中的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若万衍麟是不管家人的性格，或许他还没这么恼火，可偏偏，他又要替父亲当这一大家子的一家之主，便老三的婚事如何也绕不过他去。以至于那阵子，家里的气氛很是紧张。
放了假，万娟不想回去。或许是连日来的共同劳作，让渐渐跟她有了默契的向云川敏锐察觉出来，万娟心情不好，于是问她：“你怎么了？”
万娟把家里的情况跟向云川说了，向云川沉默了一下，问她：“你……想不想去看电影？”
万娟愣住了。
最近的电影院在三十公里外的安江，每次同事们组织去看电影，她要么在学习，要么在挣钱，总归没有机会成行。如今学习暂停，挣钱也不是那么紧急，向云川陡然的邀约，让万娟有些心动。
“你别误会，就是看你心情不好，想着你好像从来没有参与过集体活动，于是邀请你一起去。”
电影是向云川喜欢的一部老电影。十年前上映的《卖花姑娘》。向云川看过好几遍了，但万娟却是头一回。本着家里待不下去，正好出去走走散散心的心情，万娟答应了。
二人约好周六一大早，在市客运站汇合。
头一天晚上，万娟没想太多，睡得很好，可是向云川却睡得不大好。他攒的零花钱都给了万娟，自己的工资又如数上缴给了母亲，眼下要去看电影，路上的车费、电影票钱，还有吃饭可能用到的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想来想去，决定找哥哥向云平借。
大半夜，被向云川叫醒借钱后，向云平警惕地看着他。
“你要多少？”向云平问。
“一……三块？”向云川想了下，还是决定多带一些。
“三块？！”向云平惊呼一声，差点把家里的人都吵醒。
他家两室一厅，然而父母住一间，老三向云山住一间，老大和老二由于平时在工厂里，周末才回来，家里已经没有了他们的房间，于是每周末回来，都在客厅里打地铺。向云川睡在沙发上，向云平睡在地上。家中的老大总是承担的最多、却被关爱的最少的那一个。
“轻点儿，别把咱爸妈吵醒了。”向云川压低了声音，让他别嚷嚷。
向云平却愈发激动了起来：“你干什么要这么多钱？我哪有这么多钱，你把我全身掏干净了三毛钱也找不出来！”
向云平说的是实话。他是家中最老实、最懂事的孩子，他的人生中只有大家，没有小我。假如他身上真的有闲钱，也会二话不说的掏出来给向云川。
向云平紧接着又问：“你是不是干什么坏事了？在外头跟人打架了？还是偷东西被发现了？你可别学云山！咱家可不能再有一个走上歧途的！”
向云平越说越激动，几乎就要把向云川往最坏的地方想。向云川连忙止住了他的那些不好的幻想，道：“我就是想约女孩子看场电影而已。”
“什么女孩？要花这么多钱？”向云平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了。当时每个人每个月的工资才25块钱，假如看一场电影就要花3块，那这么大手大脚的媳妇儿也娶不进家里头来，还是不要接触为妙。
“人家也没说要花我的钱，但是我叫人家去的，总不至于让她掏钱吧？也不一定要花这么多，我只是把来回车票、吃饭都算上了而已。”向云川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你说的对，连三块钱都没有的我，凭啥想那么多啊？你放心，我没想把她娶回来，就想让她高兴一下而已。”
“没想娶回来就更不该花这个钱了！”向云平道：“咱家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咱爸咱妈都是正式职工，一辈子不愁，可咱弟是个无底洞，他没工作也不上学，成天跟那些混混在一块，指不定哪天又要出个什么事，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可以乱花，听话，你别去了，这钱花的不值得。”
“你别管了，值不值得我自会衡量，不借钱就算了。”向云川听了心里烦，索性蒙过被子，不再听哥哥在耳边的念叨。
而向云平因为知道这件事情，气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母亲一醒来，他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杨青英。杨青英得知，也是怒不可遏，直接拦下了向云川，说：“你不许去！一个结不成婚的女人，你跟她搅在一块儿干啥啊？你有这钱不如给你妈，我还能给你多做半个月的饭！不，咱全家的饭！还有啊，哪有女孩子跟男人出去看电影还不想着结婚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别往身边招惹，一贱破九贵知道不？咱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但也是清清白白的，别男男女女凑在一起搞七搞八，我看了头疼！”
杨青英最近被老三向云山的事情搅扰得心神不宁，现在老二又开始乱花钱，她忍不住的青筋暴跳。生怕向云川也跟他弟弟一样，误入歧途。
向云川连忙解释：“妈，人挺好的，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女孩子，也是咱们工厂正经上班的，家里还做生意，不缺钱。”
“不缺钱让你掏钱？你是什么公子哥儿啊，天女散花？有你这么花钱的吗？”杨青英不满地说：“家里做生意那不就是社会底层吗？卖艾草的还是卖糍粑的？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能是什么好人家？听话，赶紧跟人断了。就这条件还看电影，让她春秋大梦去吧！”
向云川虽然孝顺，可也听不得杨青英这样说万娟。
万娟在向云川的心里，一直都是努力、勤勉、上进的，就算遇到坎坷也从来不喊苦、不喊累，默默的做事，也不张扬，有钱没钱都一个样，根本不是母亲嘴里所说的那种人。
“人家家里条件好着呢！咱全洪江都没一个万元户，她家就是头一份的！人家家大业大的，还能贪我这点小便宜不成？我只是不想自己丢了人。”向云川激动之下，索性跟杨青英硬着来，道：“我每个月的工资都上交了，一年了，我连自己花三块钱都不行了吗？妈，我成年了，是个男人，能不能让我不要活得这么憋屈？”
向云川虽然脾气不如大哥向云山好，但也很少发脾气，这回这么大声的跟杨青英说话，在他的整个人生中都屈指可数。
杨青英沉默了一瞬，才问：“万元户？咱洪江有万元户了？”
“是啊。万家的仪器仪表服务部，你应该听说了吧？”向云川毫无顾忌地说：“人家从国企出来，立马建立了自己的公司，现在跟全国各地的厂家、商家都有业务往来，人家能图我这三块钱吗？妈，您不能让我这么没面子。”
杨青英想了想，二话不说，从带锁的柜子里取出一个铁盒。又从扒开铁盒里头上层密密麻麻的小卡片，从看似垃圾的物品里偷拿出一沓钱来，数了十元钱给向云川。
“去，好好招待人家，吃好喝好，甭省。男人在外头，就得大方点。”
杨青英说完，向悠寿、向云平、向云川都愣住了。
她就像是会变脸一样，从一毛不拔到慷慨赠金，前后不到十秒钟。
杨青英拿完钱，又飞快的把铁盒子收好，生怕还没睡醒的向云山看见。但又怕他已经醒了，想了想还是把钱都拿了出来，转移了阵地。
向云川如愿以偿，揣着钱便去找万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