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秋,万衍麟刚满20岁,因成分问题从桃源师范退学后,托关系进入元福桥煤矿,当了一名煤矿学徒工。虽然煤矿工是个苦差事,可他却是所有工友羡慕的对象。原因很简单,在那个大家都娶不上媳妇的年代里,他有一门八岁时,祖父就已经为他定下的娃娃亲。
按照当时的风俗,刚满八岁时,万衍麟就在双方父母的安排下,与附近一位比他大两岁的魏家女子订了婚。订婚礼不便宜,在当时送了四套洋布衣料,算是家中最贵重的财产。而后万家对魏家全家都很好。逢年过节都会给他们送衣料、送肉,他本人也经常会去帮魏家干活和吃饭。但他和魏家女儿却是不见面、不说话的。就算偶尔在路上碰见了,也会当作没有看见。这在当时是礼教和传统,就算订婚,也不能有任何往来。
如今距离八岁,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十二个年头里,万衍麟一直把魏姓女子当作自己的妻子,哪怕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哪怕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每每工友们提起这个魏小姐,他都格外地骄傲。
“听说你的岳父如今在大学里当老师,岳母在医院当护士,魏家小姐也顺利考进石门小学,成了一名小学教师。一个月足足有二十五块钱。”工友王六伢子跟他是一个村的,万家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在当时,能当上教师不仅要学业优异,成分还要好。魏家小姐据说祖上好几代都没出过什么岔子,在这一代更是顶清白的人家。就凭这一点,也让他们这一群工友羡慕到不行。
万衍麟听了,自己也是‘嘿嘿’地笑。他虽然不善言辞,但是在这个年纪被大家羡慕,还是顶有‘面儿’的一件事。
“你祖父虽然是个大地主被当众枪决,但他生前还是做了件好事,早早便为你定了一门好媳妇儿!”
“但照我说,万家也不亏待人家,四套洋衣布料,哪怕放在现在,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来的。万家光订婚就给了这么多,足以说明对魏家女子的看重。”
“就是、就是……”
万衍麟在矿上,勤劳肯干,工友们的活也经常抢着帮衬,人缘极好。所以哪怕他们男女双方的条件极为不匹配,也没人觉得万衍麟配不上人家,最多是羡慕罢了。
“等你结婚了一定要把媳妇儿带来我们看看,让我们也好好瞧瞧,这教授的女儿长什么样儿!”
“行!”
万衍麟每每被他们打趣,从一开始只会低着头笑,到后来也会一口答应下来。就连他自己也开始幻想,等成婚后,魏家小姐也会偶尔来给自己送饭的画面。
而万衍麟也不只是空想。因得魏家小姐的关系,他在工作方面格外肯下功夫。
井下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入目所及,只有矿灯所能辐射的那一小圈。他佝偻着身子,没日没夜地在井下干活,分不清黑夜与白天。然后他还吃不饱。当时他们每人每天只有七两米,对十几个小时在井下干活的他们来说,塞牙缝都不够。人人都在抱怨,可万衍麟忍住了,从头到尾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他成分不好,在绝境中能寻得一个有前途、能赚钱的工作,他非常珍惜这个机会。而他也不是不疼、不辛苦,只是一想到魏家小姐,就觉得未来有了奔头。毕竟,他有一个人人羡慕的未婚妻,哪怕不是为自己,也要为了她而卖力工作、出人头地。让她往后不至于会后悔嫁给自己。
但万衍麟没想到的是,在他进入煤矿,勤勤恳恳当学徒的第二个月,就收到了魏姓女子的退婚信。
看到退婚信的时候,他才在落款处看到她的名字——魏芳菲。
原来她的名字叫芳菲。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里的那个“芳菲”。
名字很好听,只可惜,似乎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说退婚就退婚?你家条件好的时候,拿了你家的洋布衣料、连年粮食、肉不断地供着她吃她喝,就是你的未婚妻。等你家落魄了,进了煤矿当学徒、看不到前途了就退婚?哪有这样的道理!”王六伢子义愤填膺道:“照我说,你就应该搞臭她的名声!她不是在石门小学当老师吗?你就去她们学校闹,挑人最多的时候去!看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嫁人!”
“对!等到时候,不仅欠了你家的全都得还回来,还嫁不出去,又只能眼巴巴儿地回来找你。”一起干活的工友都觉得王六伢子说得有理,必须狠狠出一口恶气。
可万衍麟自己却很有些犹豫。诚然他们说得有理,但不知怎的,他似乎觉得,这样不对。
虽然他如今在煤矿里当学徒,一没有钱财、二家庭成分不好,三还前途渺茫。未来可说是毫无希望。等过了这个村,想再娶个媳妇儿就是不可能的事了。但就算如此,他也依然觉得,魏芳菲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是自己的妻子。
而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不对。
对于魏家的退婚,万衍麟其实一直隐隐有些预料。过去逢年过节,两家人都会走动,但是这两年走动得少了。
他从桃源师范退学之后,弟弟妹妹们也因为成分问题,都不能上学,一家子老老少少九口人都在家务农。可收成不好,家里人都吃不上饭。后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才托关系进了矿井,多少能挣些钱财补贴家用。
而他身子骨不如别人强壮,干起活来不算出色,消息传回去,他放假回家,魏家人也不叫他去吃饭了。他照常想法儿从牙缝里挤出一些肉来给他们家送去,他们家还是会收,却也不见婶子脸上的笑了。
但是他却没想到,来信者是魏芳菲自己,这就足以说明,其实魏家婶子和叔并不同意她这样做。否则就该是两家大人坐下来商议。
魏家在他们家成分不好的时候没有离开他,在他从桃源师范退学后也没有立刻落井下石,已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万衍麟毫无怨言。假如真的因为魏芳菲自己思虑周全后不愿意嫁给他,他就想尽办法地搞臭她的名声、让她非他不嫁,实在是有失公允和体面。
万衍麟有了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向队里请了假,又找工友借了钱,花了他未来半个月的工资,买了半袋饴糖,才去了镇上的小学。而今二十二岁的魏芳菲就在那所小学里当教师。
“你来干什么?”第一次见面,魏芳菲的语气就很有些咄咄逼人。他们八岁订婚,十几年来没有过任何交集,就算见面,也只是远远看一眼。这几年,更是再没见过。
如今的魏芳菲自然是打扮得干净利落,穿着一件花袄子,扎了两根麻花辫。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她吃穿不愁。而这时候的万衍麟,很是落魄。整日在煤矿上做工,身上煤印自是不少,不消他人说,他也知道,自己身上很脏、味道很不好闻。
魏芳菲前几日寄了信,原以为两人的关系就此了结,却不想他很快出现在了自己的单位门口,还拎着一大袋子饴糖。这让魏芳菲当即竖起了高高的警戒心,生怕他不同意退婚,是来挽回她的。
但万衍麟没有。他只是攥着双手,不敢直视魏芳菲的眼睛,两眼边在地上乱扫,嗫嚅地说:“我同意退婚。这个,送给你,作为退婚礼物。”
“我家中贫困,没什么钱财,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信物,只这半袋子糖,希望你收下。未来……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好。”他说完,也不管魏芳菲要不要,将那一袋子饴糖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然后就飞奔似的逃开了。
他其实应该直接塞到她怀里。但是他怕那布袋子弄脏她的衣服,于是不敢造次,只能放在地上。
魏芳菲有没有拿那一袋子糖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
他身在大地主的家庭,却没有过过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平日里除了勤奋干活,便是拼命读书。他考上过当时省里数一数二的学校,但是依然因为成分的原因没能继续念下去。而后他弃笔从工,下矿井干活,每天睡得最晚、起得最早,可以说人生的每一步他都尽力了。可他的努力也依然还是配不上她的期望。
一个前途光明的女教师,与一个成分不好在矿井里不见天日的工人着实是不般配的。
从此,便一别两宽,放她欢喜罢。
“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一别两宽是宽了,人家转头拿了你的糖嫁给别人,她倒是日子舒坦、欢欢喜喜了,可是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自己的日子怎么过?!”王六伢子得知万衍麟二话不说退了婚,还用自己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袋子饴糖给人家当退婚礼物。气得连晚饭都没吃完。
“你不吃我吃。”万衍麟自己却像个无事人一样,将王六伢子碗里的白菜帮子挑进了自己碗里。
王六伢子比他大,见过的世面比万衍麟多,他听了万衍麟这事,当真是气得肝儿疼。
“给你给你,都给你!反正这种菜你还得吃一辈子!而我就不一样了,我还能回家吃媳妇儿做的饭菜!”王六伢子说着,将碗里没吃完的红薯和白菜都倒进了万衍麟的碗里。
万衍麟说了句‘谢谢’,一点儿都没嫌弃,全都吃完了。
“你的心可真大!”王六伢子被气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条件?什么情况?”
“知道。”万衍麟满不在乎地道。他上有身体不好的父母、兄长,下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他是他们家唯一有文凭的人。但,也仅仅只是一个师范肄业的文凭,在这年头,真抵不上什么用处。他的人生,乍看上去,就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但王六伢子不这么想,他道:“虽然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因为成分不好,连书都读不了,但你不一样,你是你们整个家庭里唯一一个有能力翻身的人!”
“怎么翻身?”万衍麟疑惑。
“当然是抓紧魏家小姐!她家条件好,怎么着都会拉扯你们一把,你怎么就把她放跑了呢?!听话,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咱们哥儿几个一起去帮你闹!就不信把这媳妇儿哄不回来!”
万衍麟:“……”他听罢,沉默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说:“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要再提魏家小姐的名字了,对她名声不好。”
“你!”王六伢子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最终恨铁不成钢地一拍他脑袋:“你这个实心眼子,有你后悔的时候!你以为有口饭吃就够了吗?等你经历过绝望就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天真,今天做的决定有多么错误了!”
王六伢子见事已至此,已成定局,再骂万衍麟也没什么用处了。他铁了心地答应了魏家的退婚,对于自己的未来毫不在意,他一个外人,还能说什么呢?
“真遗憾啊!你这么努力,到头来,终究是因一顶成分的帽子,丢掉了全部的幸运。”王六伢子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但王六伢子虽然走了,他最后的那句话却深深地印刻在了万衍麟的心里。
或许工友们说得不错,他没了魏家的娃娃亲,往后只怕也是娶不到媳妇儿了。毕竟,他家境贫寒、一无所有。家中加上他有六个兄弟,任谁都不会嫁到他们家来受苦。
一辈子打光棍,是他可以望见的人生终局……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与其绑在一起难受,不如放她自由。这样至少他们当中有一个能收获幸福。
人活着,拼命努力着,不就是为了能够幸福吗?离开自己她能幸福,那就放她走。至于自己……未来怎么着应当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