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万衍麟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运气。他没想到的是,人生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被退婚之后,万衍麟寄情工作,更加拼命,却不想在他尽心尽力工作的档口,也会有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
入冬后,因领导的要求,要扩大生产,以组为单位搞‘深耕’,要求煤矿产量要翻好几番。他所在的煤矿小组来了很多新晋的学徒,都是从社会上招收来的,年纪小的孩子,年纪都跟万衍麟差不多。领导向上级打了保票,他们自然也要全力以赴。万衍麟算是‘前辈’,自然首当其冲,以身作则,成了最卖力的那一个,跟着他一起干活的人自然也得全力以赴。但他们也并不服万衍麟的管教。
很快,闷热的矿井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工作环境,就让这些小孩受不了了。一天下井前,万衍麟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少一个人就意味着少了劳动力,比别的小组天然地就有了劣势。万衍麟不甘落后,立刻派人去找,但找遍了矿场都没找到他。
这下万衍麟更担心了。生产放一边先不谈,他生怕那人提前独自下了井,遇到危险。毕竟井下的世界错综繁杂,稍不留神就会迷路,偌大的矿井很难救人。
为了学徒的安全,那一天,万衍麟所在的小组几乎都旷了工,四下找人。可找了一整日,临到收工都没有找到他。万衍麟正寻思着要不要汇报给领导,但是一想到领导抓生产,里里外外地忙,自己这点儿事情都处理不好,可能会引来领导的不满。又不敢说,只能将组内所有人都留下来继续找。
那一夜万衍麟都在矿上,寻了一整夜,正准备给领导打报告,谁料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跟万衍麟通风报信,说:“麟伢子,你组里那个小娃娃,昨儿已经逃回家了。今儿看到在集市上卖苞谷咧!”
万衍麟这才知道,人根本没出事,只是不负责任,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逃回了家里。
万衍麟气不打一处来。他牺牲了整个小组的劳动时间,里里外外地找人,却不想他根本就没上山!
“去把他找回来,今天不论如何都要见到他,让他给我们、给领导一个交代!”万衍麟在气头上,立刻吩咐另外两个学徒去把他带上山。
“可他要是不肯回来呢?”毕竟都是临时找来的人,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真不想干了也无可奈何。
但万衍麟不管。他道:“他在我们小组,只要还没打报告,就依然是我们小组的人。他要是不肯回来,绑都给我把他绑回来!”
万衍麟做事认真,一丝不苟,雷厉风行。手底下的人也有样学样,得了他的命令,便雄赳赳气昂昂地下了山。可万衍麟没想到的是,由此便闯下了大祸……
那两名学徒跟着万衍麟找了一天的人,对那个逃跑的学徒也是满肚子的怨气,不由分说,直接将他当作了逃兵。拿了麻绳,去到山下,直接将那学徒于闹市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将人绑了上来。
这一绑可不得了。这学徒也是个不怕事的,知道自己跟矿上没有强制劳动关系,虽然不告而别是不对,但是万衍麟将他五花大绑,侵犯了他的各项权益。他的家人四处一告,此事传到矿上,万衍麟作为组长,不仅被大会点名批评,还要当着全矿场的工人、领导的面作检讨。
检讨的过程自然是万分丢脸的。但比丢脸更糟糕的是,很快,这件事情就传得沸沸扬扬,那家人不依不饶,发动学生们一起闹到矿上,说他是“封建余孽”、“不把人当人”。更有甚者扯出了他家的地主成分,将他扣上了‘地主做派’的帽子。
此事愈演愈烈,矿上的领导虽然想保他,但还是保不住。为了平息众怒,他被调离矿场,经由领导调解,去了隔壁的炊事班,当了一名后勤管理员。
虽然都是国家单位,可是一个跟生产挂钩,一个只是后勤,待遇天差地别。可以说,他的人生从此更加灰暗——他要在这食堂里切一辈子菜,领一辈子十五块钱的固定工资了。
这比被退婚还要凄惨。
一个师范生来食堂当了炊事员的事情很快传开来,工友们对他的态度,也不如在矿山时那样友好。
过去在矿山上,万衍麟有一门在学校教书、医院工作的亲家,大家多少都会对他高看一眼,也会更多地照顾。后来熟悉之后,知道他是一个工作上进、踏实肯干的人,哪怕后来被退婚,大家也不会嘲笑他,甚至会同情他,平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他留一份。可是到了炊事班,关于他的传闻就多了起来。其中最离谱的,当属他被退婚后,意志消沉,不好好工作,跟领导对着干,这才犯事被开除。人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尤其当看到他一个人看书,钻研一些他们看不懂的东西,就会觉得他精神有问题。
“他家中贫穷、成分不好、没有前途,人还是个傻的。成天看书,也不知道能看出个什么花儿来?难怪未婚妻跑了。”
“换我是他未婚妻,我也跑。成日就知道躲懒,能有什么前途?”
炊事班里大多都是小学没有毕业的,大家家庭背景都差不多,也都是祖上犯过事的,不会拿成分说事,可是不干活这一点,却会遭人白眼。过去万衍麟爱学习,大家会夸他有上进心。可是到了炊事班,这样的行为就过于特立独行了。哪怕万衍麟干好了自己的记账的活儿,可在炊事班的人看来,他就是不作为的。对他的怨气与日俱增,便只能拿他的未婚妻说事。
“谁未婚妻跟人跑了?”运输队的工友李道锦路过炊事班,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向着一处指指点点。一副既兴奋,又无奈的样子。表情十分精彩,不由得好奇。
“锦妹子,你看,那就是我们被退婚的炊事员,万衍麟。”工友曹得闲兴奋地向李道锦介绍万衍麟的事迹。李道锦听了,表情十分震惊。
“你也觉得他很有问题对吧?一个炊事员,不就是个掌勺切菜的?书看多了能帮他把菜炒出新鲜花样来不成?可他看的也不是食谱呀!”曹得闲在李道锦面前喋喋不休,一来是觉得万衍麟着实可笑,二来也是想和李道锦多套套近乎。男女有别,聊起天来就更有意思。平时遇不上的人,今儿碰见了,可不得添油加醋的好好说道说道?
而李道锦虽然确实很惊讶,但是却不是惊讶于他的人有多奇怪。而是惊讶于,自己曾见过他。
在城外人人都避之不及、谈之色变的水涡坑里,她曾见过他。
以及,他死去的祖父。
水涡坑一直都是东岳观处决犯人的地方。它远离闹市,虽然叫‘坑’,但其实是一个圆圆的土丘。那一天,最后一批‘土豪劣绅’被枪毙,其中,就包括了他们的祖父。
万衍麟的祖父万聿荇,以及李道锦的祖父李宪祖,都被冠上了‘土豪劣绅’的帽子,在游街示众之后,被推到城外的水涡坑枪决。
随着“砰砰砰”的几声枪响,那些‘大地主’纷纷倒下,落在铺了石灰的土坑里,惊起了不少灰尘。围观的人群不少,但几乎没有本家的子弟,原因很简单,谁都不想跟‘大地主’扯上关系,哪怕对象是他们的祖父,他们也不愿意去给他们收尸。
李道锦全家也没有人敢。于是当第二天县政府的人问到他们家的时候,他们家没有人吭声,让政府看着处理就好了。万家应当也是如此,却不想,公安队的人说:“万家已经有人去收尸了。”
“谁?”李道锦的哥哥李道平很疑惑,明明几家人都商量过要明哲保身,怎么万家先去了人?
“万衍麟。”
政府部门看管尸体的人说完,李道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跟万家的人不熟,但是万衍麟的名字他还是听过的。
万衍麟会读书,八岁时就已经是远近驰名的神童。后来更是连跳两级,在别人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快要念完初中。不过,他就算再是个读书的神童,终究只是个十二岁的毛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又瘦又黑,身板还没自己一半大,怎么就能去收尸了?
“还真就是他。”政府部门的人回了准信,这让李道锦很是惊讶。
由于万衍麟的身先士卒,也没有引来什么别的过激反应,其他几家的人才去把自家老太爷、太婆的尸体给收殓、下葬。
虽然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但是在李道锦的心里,还是印象深刻。因为在此之前,她的哥哥李道平,作为李家的长子、长孙,大了万衍麟近十岁,也依然不敢出面。于是在万衍麟的对比下,他似乎十恶不赦,极为不孝,由此,便着实恨了他许久。
人的厌憎和不喜,究其根本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万衍麟就像一面镜子,照得其他子弟都很是难看。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李道平不懂;十二岁孩子都不怕的事,他怕。于是他就更加讨厌万衍麟,好长一段时间,家里都不许提起‘万’这个字眼。
但就算李道平很讨厌万衍麟,对年幼的李道锦来说,她却暗暗地关注着他,对他很是好奇。好奇这个跟自己同龄的男孩,为什么比哥哥还要有责任和担当?
这件事情着实吸引了她一阵子,后来也辗转打听过万衍麟的去向。但成分不好的帽子扣下来,人人都不好过,渐渐地也听不着他的什么消息,也就忘了。却不想他们如今竟然在一个厂上班,而她是运输队的小领导,而他只是炊事班的一个伙夫。
这不应该啊……李道锦很是疑惑。
“你说他因为什么消沉来着?”李道锦临走前,又问曹得闲。
他道:“媳妇儿要退婚,可不得消沉吗?”
“哦,这样……行,我知道了。”李道锦听了点了点头,就继续回去干活了。
“你知道什么了?”曹得闲看她一副若有所思、有所计划的样子,觉得很是疑惑。
照理说工友之间,扯扯闲篇儿,说完就忘了,而她怎么好像想得更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想干嘛?”曹得闲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忙问她。
“不干什么,但是他媳妇儿跟人跑了,这事儿,值得思量思量!”李道锦笑了笑,说完,很快就离开了。
而自从李道锦跟曹得闲聊完,也不知怎么的,万衍麟这一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没有第三者插足的退婚,在旁人眼里,就传成了他媳妇儿红杏出墙,跟人跑了。
从此以后,万衍麟在矿场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