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儿跟人跑了，在那个年代，是顶了天的大事。只比祖父是‘大地主’被枪决轻微那么一丁点儿。万衍麟想要解释，但根本没有人听。
“我前未婚妻真的没有红杏出墙，我们是经由友好协商之后的和平分手！”万衍麟逢人就解释，而对方都是一脸‘我懂得的’表情，劝他别说了，一副不想揭他伤疤的高深模样。
万衍麟觉得自己更冤枉了。而他被冤枉不要紧，传到外头去，污了人家魏芳菲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万衍麟想要澄清，于是各种打听，最终发现，这一切流言蜚语的根源，都出自一个人之口——李道锦。
万衍麟觉得更加奇怪了。这李道锦是矿场运输队的女职工，虽然成分也不大好，都是‘地富反右坏’阶级出身，却因为是女孩，处境怎么都比他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未来怎么都不会饿肚子才是。万衍麟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跟他过不去？难道无聊的生活里，非要找点乐子，而这些乐子必须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才能让自己的生活显得多姿多彩吗？
而最重要的是，自己根本不认识她！她为什么要造他的谣？！
这一天下工后，万衍麟怒气冲冲地找到李道锦，打算与她理论理论，再让她去跟朋友们澄清自己没有被未婚妻‘出墙’而退婚，他们只是基于‘友好协商’、‘你情我愿’的退婚！
万衍麟本以为自己已经怒极，见到李道锦定能与她好好理论，让她立刻按照自己说的去做。若不做，也能骂她个狗血淋头，以此杀鸡儆猴，让其他人都不要再乱传了。可等他一见到李道锦，却发现她跟自己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李道锦长了一张圆脸，杏眼，鼻梁不算高，但生在那张脸上，却十分和谐。小而厚的嘴唇，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看上去温温柔柔，一点儿也不像背后嚼舌根的无知妇女。
她的生活条件应当十分优渥，与他这种半吊子的‘大地主’家庭很是不同。
万衍麟的父亲是万聿荇早已死去的妻子莫夫人生的孩子，同辈的还有七八个叔伯婶婶，而他们每一个又都生了七八个孩子。再加上后来祖父又娶了管夫人，管夫人生的孩子众多，分家之后适逢时局混乱，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可说是空得了一顶‘大地主’的帽子，却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而李道锦不同。一眼看过去他就知道，这是个正儿八经的‘地主’阶级出身。但不论过去家庭有多么的辉煌，到了这个档口，大家都是一样的。可以说‘本是同阶级，相煎何太急’？
“你为什么要造我的谣？”万衍麟问李道锦。
见万衍麟陡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李道锦有些发愣。
万衍麟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见过她，而她应该也并不认识自己才对，万衍麟紧接着又自报家门，禀明了来意：“我叫万衍麟，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嗯……我知道你。”短暂的发愣之后，李道锦很快恢复了寻常。她并不是不认识他，她只是很惊讶，他会如此突然的出现。在她的计划里，她应该是主动找他的那一个。
但不管是他找她，还是她找他，两个人迟早也是会见面的。想到这一点，很快，她就很是自来熟的样子，笑靥如花地补充了句：“久仰久仰……”
她这一句‘久仰’，再加上那捧腹的表情，再一次地深深戳痛了万衍麟的心。
这绝不是一句称赞，而是明目张胆地嘲笑。
那些背后嚼舌根的模样，终于跟眼前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人畜无害的女孩儿勾连起来。
“别笑了！那不是事实，这位女同志，你有义务去澄清这个谣言！”万衍麟疾言厉色地说。
“我不。”李道锦断然地拒绝了他。
“为什么？那不是事实，你为什么不澄清？”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事实，我也不相信你所知道的事实，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且……”李道锦满脸正气，义正词严地说：“而且我也不喜欢你被欺负，明白了吗？”
这下，轮到万衍麟发愣了。
“我被欺负什么了？”万衍麟问。
“那女人嫌贫爱富，在这个节骨眼退婚，就是欺负你。”
“那也不能瞎说八道！”
“我没有瞎说八道，等过阵子你看，看她是不是很快就会结婚，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被骗得有多惨了！”
“那我也愿意。”万衍麟说：“退了婚，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从此各不打扰，男婚女嫁自然也各不相干。你这样胡乱一搅和，让人家怎么看我？”
“既然都各不打扰了，你还怕她怎么看你？反正是不会再相见的人，索性闹得难看些，也好过以后还有人念念不忘、黏黏糊糊瞎惦记！”
意识到李道锦的心思表面上是替万衍麟打抱不平，实则是彻底分化两人以及他们各自的家庭。万衍麟觉得更加奇怪了。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万衍麟问她。
“好处嘛……很简单啊。”李道锦倒也不避忌，大大咧咧、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因为，我要跟你好。”
此时，李道锦站在楼梯上，万衍麟站在楼梯中间。周遭是矿场水库边上的台阶，到处都是青苔，环境不算美好。但她居高临下的样子，却让万衍麟一时间失了神，险些没站住，从楼梯上滚下去。
许久，他才愣愣地张口，问她：“你、你说什么？”
“听不懂人话？”李道锦皱着眉头，又说了一次：“我说，我要跟你好。”这一次，她说得一本正经，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几乎连话都说不上一句。这种上来就说‘我要跟你好’的人，按理说该拉去枪毙。万衍麟听了，第一反应就是她该拉出去毙了。但这话却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的脸就已经红到了耳朵根。
比第一次被魏芳菲隔老远看一眼还要红。
比工友知道他有个成分顶好、条件顶好的未婚妻打趣他时还要红。
这自然逃不过李道锦的眼睛，见他脸一红，她就知道这事儿有戏。心一横，硬着头皮又问：“怎么样，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万衍麟问。
“结婚的事儿啊。”李道锦说完，一本正经道：“现在男未婚、女未嫁，成分相同，谁都别嫌弃谁，你做个决定吧。”
“……”万衍麟见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脑子里的弦都一根一根地崩断了，哪里还有什么能力思考？
在那个年代，有个媳妇儿就等于有了个家。虽然李道锦不如魏芳菲成分好、工作好，但至少是个女孩。有媳万事足。李道锦从来没想过万衍麟会拒绝自己，连万衍麟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拒绝。
可当下，万衍麟下意识地便是不愿意。
“这话是女孩儿家该说的吗？你哥哥知道你这样吗？”万衍麟从工友曹得闲的嘴里得知，她还有一个哥哥，也是矿场的职工。因为工龄长，能扛事，在一众职工里颇有威望。他原以为搬出李道平，她就能收敛一点，却不想她更加无所顾忌了。
“暂时还不知道。”她昂着头，道：“但就算知道了，我也不怕。嫁给谁是我的自由，我喜欢你，想嫁给你，他管不着！”
李道锦的话让万衍麟目瞪口呆，他看着她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说话呀！愣着干嘛？”见万衍麟不说话，李道锦催促他：“结婚的事儿，你怎么想？”
万衍麟嘴张了好几下，最后才结结巴巴地甩出一句话：“大姑娘家，这种事情不可乱说。我当没听到，你以后都不要再瞎说八道了！”万衍麟说完，掉头就跑。哪怕不慎被青苔滑倒，也佯装无事，溜得飞快。
从小到大，他给祖父收过尸、被退过学、被贬过工、被退过婚，但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他觉得尴尬的。
尴尬到……他好像都不敢看她。
等跑远了，李道锦的笑声也依然能零零星星地传来，她那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也陡然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万衍麟觉得这姑娘的笑声仿佛有魔力，听到就走不动路。他招惹不起，得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