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事实，总之魏家姑娘果真很快就嫁了。魏家也自觉理亏，结婚摆酒也没通知万家人，还是隔壁村的人说起，万衍麟的父母亲才知道。那一天鞭炮声分明没放过几串，可在万家听来，就好像礼炮轰鸣，十分刺耳。一家人一整天都没说过几句话，脸色都阴沉沉的。这下万衍麟的脸上就更加无光了。
虽然退婚是万衍麟自愿，可要让他和他的家里人这么快就忘掉这件事，着实也很难。再者那些聘礼是实实在在地拿出去了，万衍麟一件都没要回来，家里长辈也是恼火。但万衍麟不愿掰扯，也只能作罢。两家至此算是彻底撕破脸皮，照面也不会再打招呼了。
那一段时间，阴云笼罩在万家每一个人的心头，可当事人万衍麟却似乎与众不同。
他原本该是极为消沉的，但他没有告诉别人的是，因为李道锦的缘故，他没来得及消沉。
李道平是矿场的大队长，李道锦是文艺组织部的干部，能歌善舞，性格又开朗，总是带着一群小姑娘来炊事班‘表演节目’，有时候是唱歌，有时候是跳舞，格外热闹。
其他人只觉得李道锦她们爱往炊事班跑，最多是想打饭的时候多得些饭菜，只有万衍麟知道李道锦想干什么。于是几乎每日都低着头，不敢看她。每天一到饭点，万衍麟就心如擂鼓，他生怕李道锦在别人面前也那样大胆，被旁人看出点什么来，就更说不清了……
然而万衍麟遮遮掩掩，李道锦本人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
“我爱吃肉，你多给我一块呗。”李道锦手里捧着碗，笑嘻嘻地看着万衍麟。
万衍麟是个实心汉，组织上交代的任务全都会认认真真、规规矩矩的办妥当。每个人每天、每顿饭的份额都有严格的规定，哪里会是她说想吃什么就多给什么的？
“队上规定了，不能搞特殊化。何况，大家都爱吃肉，又不是你一个人喜欢，这也能称作是理由的话，其他人怎么办？”万衍麟说了每人只有一勺，就只给一勺。哪怕对方是大胆向他表白过的姑娘也不行。而且勺子里就那么点肉沫子，哪里看得到一块一块的肉？统共一点儿肉香，也是猪油炒出来的香气。
万衍麟对李道锦公事公办的态度自然让她极为不开心。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求他多舀一点儿菜而已，对他一个炊事员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任谁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偏他一个不给不说，还板着脸子正儿八经地教训人，实在是不解风情。
李道锦当场就想甩脸子。但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没张口说话，万衍麟很快又拿了一只碗，又打了一勺菜，递给她说：“我的给你。求你了，你快些走吧。”
万衍麟说话时始终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她。可这会儿，李道锦心中那点儿不快，顿时便烟消云散了。万衍麟做事的确一板一眼，讲原则、有底线，但是底线之外的东西，他也能变通，比如说李道锦要多些菜，他虽不能偏私，却能将自己的全给她。
李道锦不管不顾地拿着万衍麟的饭碗就走了。遇着其他人问起，她也大方地说是厨房的炊事员送的。丝毫也没有觉得跟大家嘴里的窝囊大王扯上关系有什么可丢人的。
“你喜欢李道锦？”曹得闲下了工，跟万衍麟一块端着碗在后厨的空地上吃饭。工友们有菜有肉沫子，只有他端着一碗白米饭，就着白开水吃。
“没有的事。”万衍麟说。
“那你为什么把自己的菜给她？”
“她……”万衍麟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事实真相是他不想和她牵扯不清，怕她大庭广众纠缠自己，但这话一来说出去没人信，二来对人家名声有损，只能含糊地说：“她要，就给她了。”
“她要你就给？！每天找你要的人多得去了，就连我也是吃不饱的，你怎么不给我？”
万衍麟沉默了。的确，其他人找他要，想来他也是拿不出来的。也不会给。至于为什么会给她，他也说不清。
大抵是因为怕吧。那样胆大的一个女孩儿，若他当真不给，没准她真能当众闹起来。再有的，便是多少夹杂了一些些的小心思，毕竟……她长得好看。不论是娇嗔起来、还是霸道起来，都有一股特殊的气质。让他不敢多看她，却还心如擂鼓。
曹得闲见他不吱声，又问：“你都这么关心人家了，还不是喜欢她？”
万衍麟低着头，不作声。
“我可跟你说，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她家里过去条件极好，如今哥哥也得势，想娶她的人多得去了，你可别自讨苦吃。刚被教师退了婚，赶明儿又被李道锦的哥哥打。”
“……我省得的。”万衍麟道。
李道平的履历万衍麟自然也是听过的，老工人了，虽然成分不好，但进厂早，有威望，在工人里头有一定的影响力，脾气还不大好。故而人人都要给他些面子。
万衍麟自知家境不好，可万万不敢有什么奢想、惹上麻烦。
往后的日子，每天来万衍麟面前的人突然变多了起来。以往也不是没有，但最近，他们的言行变得格外奇怪。
“个子不错，牙挺白……”
“眼睛也挺大的。”
“眉毛生得也俊。可不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
来看万衍麟的人说的话题重点从‘魏家’小姐转移到了他本人身上，还都是好话。这在过去是没有的。他在矿洞里滚过一遭，整个人又黑又瘦，丢在人堆里几乎都看不见，存在感很弱。她们所说的那些优点，是要打着灯笼仔细瞧过才能看出些端倪。他可不觉得自己值得被人这样关注。
“打饭就打饭，不打饭就离开，不要挡着后面的人。”万衍麟出声提醒，那些姑娘、婶子才离去。但她们走了，后头排队的人又会依葫芦画瓢，照样看着他笑。
万衍麟十分困惑，直到一个高高大大的壮汉找到他，神神秘秘地对他说：“今晚下工后，留下来，马主任有事儿找。”
这个壮汉他不认识，但穿着统一的工厂发的制服，整个人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的，格外有气势，想来是矿场里的资深师傅。而马主任，万衍麟是听说过的，只不过中间隔了好几层，属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马主任找我做什么？”万衍麟小心翼翼地问。他想不通自己什么时候会惹上了马主任。
对方也不直说，只道：“让你去就去。”
万衍麟无法，只能听了他的话，洗干净手，在马主任的办公室外头等他。
马主任出了名的事情多。管理了矿场好几百号人，平日里忙得晕头转向。万衍麟根本想不到自己究竟捅了什么大篓子，竟能闹到马主任面前？但他更想不到的是，他非但不是捅了篓子，还是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在等着他。
进了马主任的办公室，天已经完全黑下了。马主任喝了口已经凉透了的茶，皱了皱眉头，递给万衍麟。
万衍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那么愣愣地看着他。马主任笑骂他：“愣着干什么？添茶。”
“……哦！”万衍麟这才知道马主任的意思，赶忙拿起边上的热水瓶，给马主任添了热水。虽然那茶叶已经用了一天，几乎泡不出茶叶色了，但马主任喝到了热乎的茶，精神头看着也舒展了不少。
“听道平说，你和李道锦在恋爱？”马主任领导马主任没有绕弯子，直奔主题。
万衍麟听了，吓了一跳，连忙表示：“没有的事！”
马主任的脸色稍霁，说：“你刚来电厂，想来应该也没有。但是女同志对你印象不错，你既然也是单身，不如考虑考虑？道平也总跟我夸你，说你这人实在、踏实，是个好苗子。”
职工稳定性是领导会考虑的地方，虽然他怎么都想不通，青春靓丽又活泼的李道锦是看上了他哪一点？怎么会对一个炊事员有好感，还主动打报告？还托了他哥专门跑到他办公室来求了他一趟，这才连上了线。
万衍麟这也才知道，下午叫他去见马主任的人，就是李道锦的哥哥，李道平。
李道平跟他想象中的不同。虽然依然很有威严，但他看自己的眼神却是半点儿瞧不起都没有。这下他更疑惑了。他怎么都想不通，这李家一家子人，究竟是看上了自己哪一点？
而他书读得多，自然也知晓，这天上压根就没有掉馅饼的事儿。他也不做那青天白日梦，省得又是大梦醒来一场空。于是，万衍麟忙摇头说：“我现在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不想？”马主任十分疑惑：“你二十多了吧？”
“是。中秋节后满二十了。”
“也该到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了。”马主任喝着茶，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的瘦弱伢子。稚嫩的双眼，不谙世事，却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想来日子是不好过的。好不容易喜从天降，该烧高香才是，怎么还拒绝？
“个人问题不着急，工作最重要。”面对马主任的撮合，万衍麟依然推脱。
见他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马主任终于绷不住了，说：“你也不考虑考虑自己什么条件？人家姑娘对你有意思，你为什么要拒绝？”
万衍麟不敢得罪领导，但有些话堵在胸口，却觉得不得不说。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条件，才不想人姑娘往火坑里跳。”万衍麟一字一句，认真道。
过去他家条件好，由祖父出面定下的娃娃亲，十二年的感情，却也抵不上二十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如今他连二十块都没有，只是一个切菜的小工，又凭什么给人姑娘幸福？
李道锦成分的确不如魏芳菲，可模样却是一等一的。她再多看看，总能找到一个不嫌弃她成分的家庭。没必要跟着自己吃苦。
万衍麟表明了心迹，马主任就不再劝了，说：“你不要后悔。”
一天天的，总有人告诉他‘不要后悔’，他做了那么多事，就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让自己‘后悔’过。
“我不后悔。”万衍麟昂着头说：“因为不论是什么事，我做得永远都是基于当下，出于道义、良心而最该做的事。我永不会后悔。”
万衍麟说完，倒是让马主任对他高看了一眼。原先不理解那兄妹俩看中了他哪一点，这下似乎也有些理解了。
婚姻看的，还是那最低处。万衍麟身处低谷，依然不愿意拖累他人，他是善良的。也是有责任心的。婚姻最重要的，不正是这一份责任与担当吗？
至于其他的，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