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衍麟的婚事算是彻底被他自己搅和黄了。但不管如何,李道锦的出现,还是给他看不见希望的人生带来了一丝彩虹。她的大胆、活泼、爽朗的笑声,总会让万衍麟在琐碎繁杂的日子里,生出那么一点儿小小的快乐。被退婚的难受也在不知不觉中,全然地消散了。
往后的日子,许是他明确回复了领导,领导也和李道锦作了工作,于是李道锦没有再来找他,就连打饭也会特地去别的队伍排队,甚少在万衍麟面前晃。
万衍麟又回到了孤家寡人的状态里,说实话,内心是有些失落的。
万衍麟家境贫困、成分不好,自小就吃不起饭、穿不暖衣,除了那一门娃娃亲,他没有一处地方可以拿出来与人说。就连他引以为傲的学业,也被迫中止。在二十啷当头的年纪,没有哪个年轻人是不想出风头的。但现实又不得不让他收起这些心思。只能将全部的心力放在工作上。
长久的孤寂让他比同龄人多了一分沉稳,也更容易做出成绩来。那一年,他格外地仔细干活,从洗菜、切菜、淘米,到发放粮食都格外尽心,到了年尾审计的时候,足足为队上节约了三百斤粮食,由此,他也完成了一次职业生涯上的小飞升——年底,他一跃成为食堂的炊事长,管理整个后勤部门。虽然总共也就二十来个人,但对他本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荣耀。
可他没想到的是,倒霉也依然如影随形,阴云再一次的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年尾各部门审计时,队领导没有提这三百斤粮食的分配事宜,炊事班的伙计们没有得到相应的奖励,他这个炊事班班长也干得不开心。
于他而言,虽然节约粮食的根本原因是他账目做得干净、清楚,食材处理得当,却也是整个部门齐心协力的结果,他个人升了官,不可能不顾手底下人的利益。他怎么都不肯放过这三百斤粮食,找了直属领导好几次,一定要他给个说法,可领导不是含糊其辞,就是不见他。
“还没看明白吗?这三百斤粮食,是上面发下来的,吃得完、吃不完,那都是我们厂的事儿。换句话说,领导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偷偷存了也是有可能的,我劝你还是别管这档子事了,踏踏实实地当好炊事班班长,一个月比我们多两块钱呢!”同事曹得闲苦口婆心地劝他。
一开始他们跟他不熟悉,还会背地里嘲笑他,可相处时日久了,见他真心地为他们考虑、奔命,他们也不忍心见他不好过。都让他息事宁人,明年好好干,节约的粮食也不必上报,直接哥几个私下分了了事。但万衍麟轴劲儿上来了,总觉得事情不能这么干。说破了天,也是他在理。于是不见黄河心不死,整日蹲守在领导必经之路上,终于有一日,见到了他。
可结局也是想当然的。领导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你便当作没有这事儿,来年的粮食依然会照常下发,每日粮油米面也都如昨上报,这三百斤就当没有出现过。当然,明年若干得好了,自然不会亏待了你。”领导说完,万衍麟这才确定,同事们说的是真的,领导还真准备私下把这些粮食给分了!
领导私下给了万衍麟五斤米,让万衍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不知天高地厚地直接把这一情况写了一份书面材料,报告给了当时的上级机关桃源地区冶金煤炭局。这下,可算是又闯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祸。
由于涉案数额不大,属于小范围的事情,上面没有过多责难,只发文要求内部处理好。换言之,就是让领导不要做得太难看,把吞了公家的还回来就好。领导没有受到处分,却丢了大人,他不好明面上处置万衍麟,可是万衍麟的职业生涯也算是走到头了。
开春后,矿上空降了一个统管后勤的,直接架空了炊事班班长这个名头,炊事班的一切都不需要他再参与管理,一切都由统管后勤的人统一调配。万衍麟每天只需要在后厨帮忙切切菜、扔扔垃圾,其重要程度还不如从前。甚至,同事们也得了领导的暗示,经常连厨房的门都不让他进。他真真正正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闲散到沮丧。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他洗完菜,弄湿了衣袖,也进不去屋里烤火。一场冬雪袭来,他原本就心力交瘁的身体终是扛不住了,病来如山倒,他患了严重的结核病,还会传染。
矿场的人都避之不及,唯二两个愿意送他回家的,还是被领导三令五申叫去的,否则连凑近都不敢。曹得闲和另一名工友用一个担架把他送回家,一路上掩着口鼻,担架扔到门口,放下就走了,连多看上一眼都不敢。因为当时有个说法,叫“十核九亡”,意思是干脆不要治了,反正也治不好。
万衍麟家中贫困,面对这一情况,就算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他的父亲也无可奈何。他的父亲早年落下了旧疾,哥哥也身体不好,二人几乎丧失劳动力,弟弟妹妹们也还小,全家就靠万衍麟一个人撑着,月月光不说,还欠了周边许多街坊邻居的钱,根本没钱治病。他的父母只能让他躺在家里,给他多盖了一床被褥,便算是尽了力了。
万衍麟躺在家里,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这一生憋屈极了。他勤勤恳恳地学习,却因为祖父的成分问题丢掉了毕业证;他努力工作,却因为不适应社会规则而屡屡碰壁;他待未婚妻极好,但未婚妻等不了他出人头地,认识了新的条件更好的人,巴巴的便来退婚……他回顾自己人生的一桩桩、一件件,发现生命临到头了,人生中唯一一点儿惊喜,似乎都来自于李家姑娘那一抹笑。可他至今也分不清楚,这抹笑,究竟是玩笑,还是嘲笑,抑或是两者兼具?
总之,他这一遭的人生,可谓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满腔抱负无从舒。淹没在滚滚无可奈何之中,没了未来。
万衍麟在家里躺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上吐下泻,到最后黄疸水都吐出来了,只能干熬着。每天只有母亲冒着被传染的风险,到他门口喊一声:“麟伢子,你还好吗?”
他会应一声,然后就算是有了回音,母亲也就放心了。水和饭放在门口,万衍麟却是没有力气下床去吃。不是母亲不给送,是他不愿意让母亲进来。家里还有那么多人指着母亲,他总不能让自己一个,拖累了全家。
半月后的一天早晨,母亲来问的时候,万衍麟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母亲见大事不妙,苦求着父亲去想法儿,父亲拿不出钱财,去不起医院,只能跟着母亲一起哭。哥哥见父母都在哭,也开始抹眼泪。家中余下的五个弟弟妹妹们见状,也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倒是惊动了镇子上的赤脚医生王师傅。
王师傅原也不是学医的,不过是跟着老师傅,有样学样跟了十几年,药理病痛这些因人而异是不知道的,但得了什么症状,该用什么药,他还是晓得的。开了两副药,虽然不见大好,但总算是把万衍麟的命给吊住了。
“余下的,就要看他自己的命了。”赤脚医生留下药材,让万衍麟的母亲一日三回地熬给万衍麟喝。万衍麟都喝了,但症状依然不见好。每天咳嗽、呕吐、腹泻,屋子里臭气熏天,久而久之,就连母亲他都不大好意思见。每日吃了两口饭、三回药,便在屋子里等死。
他倒是想一死了之,看不见前路、没有未来,身体还不好,他想着死了也不错,于是连药都不肯喝了。又过了几天,他甚至分不大清楚如今是白天还是黑夜,只知道屋子里因为窗户和门上都糊着厚厚的门帘而一片漆黑。一来是防止有风透进来,二来,也是不想万衍麟的病气溢出去。弥留之际,他似乎又听见了一个娇俏的声音,说:“你不能死,你还没娶我,怎么能死了呢?”
是李家小姐的声音。
万衍麟笑了,这会儿听见的不是父母的声音、不是魏家小姐的声音,倒是那个给他带来了不小麻烦和惊吓的李家小姐。
万衍麟觉得意外,却也觉得有一丝丝的开心。他到底不再想魏家小姐了,而是想着那个大胆活泼的李家小姐,临死还能有个可以想念的人,倒让他干巴的人生有了那么一丝寄托。
也好,他也不算太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