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时，万衍麟是被眼前白花花的亮光所晃醒的，他以为自己已经在西天了，刚想看看这极乐世界是什么模样，岂料一起身，身边立刻便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别动，手上还打着吊水呢。”
是李道锦。
万衍麟以为自己幻听了，转过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不是幻觉。
“你以为自己死了是吧？想得美，还早着呢！”李道锦手里拿着一只又丑又小的苹果，可就是这么一只丑苹果，也得来不易。万衍麟从来只见极少数的人在集市上卖过，却从没见谁买过。最后那些苹果去了哪里，也不得而知。总之，在那个年代，没人享受得起。
“放心，不是偷的，更不是抢来的。是我专门托人从省城买来的，仅此一个，快吃吧。”李家小姐的手向他伸了过来，带着一股苹果的清甜和女孩身上独有的肥皂水的香气。跟满身脏污的他截然不同。
万衍麟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也就是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没死。头顶是白花花的屋顶，与自家的土砖房截然不同。干净、亮堂，还有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他还活着，正躺在干净的医院病房里。
“是我哥带你来的。昨天给你打了一针青霉素，你的症状今儿便缓解了大半。可眼下只是命捡回来了，后续的治疗和保养也不能掉以轻心。你放心，我会在这儿陪着你，直到你痊愈为止。”李道锦还跟从前一样，小嘴一开一合，字眼绷不住地往外冒。也不管旁人听不听得懂、能不能消化掉，她只管说她的。
原来，李道锦虽然不再纠缠万衍麟，可依然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消息。他被领导穿小鞋的事情不胫而走，好几次悄悄去看他，却不见人，这才知道他病倒了。她寻了好些人来问，才问到了万衍麟家的地址，又求了许久的李道平，才终于说服他陪她一起去。
“麟伢子不能见人，怕传染给你们，你们还是不要进去了。”母亲听说有工友来探望，不想欠人情，本想给他们一口水喝便让他们离开。但李道锦不肯走，问清楚情况之后，还急忙连夜与李道平一起，将昏迷的万衍麟从臭气熏天的房间里抬出来，去了常德市人民医院，自掏腰包打了一针青霉素。这才险险地把万衍麟的命从鬼门关里给拉回来。
“谢谢你。”万衍麟听了，半晌，也只憋出这三个字。
他从来就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在见了李道锦之后，更是连今生所学都忘了个干净。
李道锦却半分紧张都没有，轻描淡写地说：“别光嘴上说谢谢，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来，比如说，等病好了，你就给我当长工，用剩下的一辈子来还！”说完，也不管万衍麟说什么，自己一个劲儿地‘咯咯’笑。
明显是在说玩笑话，可万衍麟却没有当作是开玩笑。他认真地看着李道锦，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说：“假如我能活下去，我还。”末了仿佛觉得不够郑重，又加了句：“用下半辈子来还。”
万衍麟十分真诚，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道锦，眼里似乎有千钧承诺。
这下倒是李道锦开始有些紧张了。
“别这么严肃嘛……我……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你先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说完，她脸色一红，赶忙起身，就连随身拎来的布袋子都忘了拿，匆匆跑出了病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暴露自己的窘迫。
分明是她起头开的玩笑，但先承受不起的也是她……她可不想丢这个人！还是先走为上。
李道锦离开后，万衍麟也很快就离开了医院。无他，只因他付不起医药费，但凡能走路了，都不会在这儿多待一刻。
有了那一支救命的青霉素，他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虽然没有全然的大好，但至少，算是把他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回到家里，万衍麟的身体依然没有好透。可这时候已经没有青霉素可以用了，他又想起了母亲从赤脚医生王大仙那搞来的药，也不管究竟有没有效果，一日三顿地喝。
期间，李道锦来看过他一次，知道他的身体康复了，也就再没来过，只留下一句：“等你好了，我还在电厂等着你。”
而后万衍麟的病就好得更快了。等到两个月后，开春了，他的肺结核也终于痊愈了。
回到矿上，万衍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李道锦的哥哥李道平，正式向他提亲。准备经由他首肯之后，就给领导打报告、再带上礼物去李家订婚。在他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领导首肯，都是顶重要的事情，不能光凭他二人脑子一热就决定这么大的事。
可他没想到的是，过去马主任看好，李道平同意的婚事在这一刻却不作数了。
“过去你没有犯过什么错事，也没有得过什么急症，我同意把妹妹嫁给你，可是现在，你拿什么保证我妹妹的幸福？”李道平义正言辞的说：“你那一针青霉素都花了三十多块，顶你两个月的工资了！当然，我也没巴望着你能还上，可你们俩以后的生活，你想过吗？你一个月就十七块钱，你家里九口人都指望着这十七块钱，你说，分到我妹妹头上，还有几毛钱？”
过去李道锦在给他介绍万衍麟的时候说他爱学习，是个有出息的，不会当一辈子的炊事员，他果然很快就升职了。他原本是看好他的，可没想到他那么不懂变通，双赢的事情竟然被他弄得两败俱伤，实在是可气。
但他也不怪他，反而有些钦佩他，他的确人品很好，但妹妹下半生的幸福，也不是一句人品好就能打发得了的。
万衍麟碰了个钉子，提亲一事只好暂且作罢。李道锦偷偷摸摸地寻了机会来问他原有，他也不肯正面回答，让她暗自生气了许久，以为他就是个陈世美，病一好说了的话就不作数了。
万衍麟也不解释，只默默的安抚她，甚至每天一到了饭点，都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她。一副又爱又不敢上前的样子。气得李道锦牙痒痒，还找不到原因，干脆就不理他了。
然而李道锦不找万衍麟，万衍麟也就真的不找她了。这让她更加怀疑自己的重要性。因为无论她做什么，好像都引不起他的一丝波澜——他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做好份内事，然后就是看书。抱着各式各样的书看个没完。好像有她没她都一样。
她更生气了。半年都没有理过他。
这半年里，小姑娘的心是悬着的，揪紧的。甚至动了干脆答应别人婚事的念头——她虽然成分不好，但模样好，到了年纪来提亲的不少，但她都看不上。一门心思就等着万衍麟。可万衍麟推不动，她也不好一直一头热下去。
直到她就快要答应父母去见一见别人的那一天，李道平才无意中说起万衍麟曾找过他。李道锦这才知道，原来木讷、胆小、不懂变通的万衍麟早在刚复工的时候就已经提过亲了，只不过被她哥哥给呛了回去。
“对不起啊，误会你了。”那日午后，李道锦在万衍麟惯常看书的地方找到了他，给他道歉。
毕竟自己半年都没找过他，还想着干脆嫁给别人算了，着实是不应该。
可她没想到的是，万衍麟半点儿多余的反应都没有。他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说：“不必道歉。”他低着头，始终面无表情又目不转睛的在树下看书，一副不接受道歉的样子，让李道锦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
“你生气了吧？”李道锦皱了皱眉头。
“生什么气？”万衍麟疑惑抬头，问她。
“因为我哥说话难听……还有我不理你。”李道锦说完，不等万衍麟回答，又接连道：“可我不理你是有原因的！我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李道锦红着脸说完，万衍麟又是极为淡淡地说了一句：“不会。”
“那就是喜欢我？”
“……嗯。”
没有人会不喜欢李道锦。整个矿山上，她是独一份的美丽。与众不同。
确定了万衍麟的心思，李道锦的心便算是放回了肚子里，可紧接着，又是更为现实的问题。
她又道：“虽然我哥说话的确不好听，可是你这么快就放弃了，也没道理是不是？咱俩成分都不好，要强行走在一起，未来的确艰难，但不能因为艰难就不走了呀！未来是靠我们双手创造的，你不能被他三两句话就给吓退了，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呐！总之，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除了我，你也不能再有别人了。所以，不管我哥说什么，你都要坚持下去，好吗？”
李道锦手舞足蹈，一人将所有的话都说了，而后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万衍麟。眼里满是期冀、等待和焦虑。
万衍麟这时候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但眼神里半点儿犹疑都没有，只觉得好笑。
午后的阳光洒在二人的脸上、身上，刚好将他们身上所有的阴霾拂去。
“说完了？”万衍麟含笑问她。
“说完了。”李道锦点了点头，又问：“所以，你到底怎么想的？”
万衍麟说完，合上了书，又从另一本书中拿出一封信，交到了李道锦的手里，告诉她：“我从来都没有想放弃，但是我知道，你哥哥说的对，这也是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我不想占便宜，我也不想你跟着我过苦日子，所以，我不能操之过急。”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才急？”
“至少，在离开炊事班之后。”
万衍麟示意李道锦看信。可李道锦高小没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大字也不认识几个，这封信交到她的手里，她也只看得懂开头两个字——申请。
申请什么？
她这着急的性子，头一次这么懊悔自己没好好坚持把书念下去，而是早早就开始参加工作了。她急急忙忙地催促，问他：“所以呢？”
“所以，我写了这份申请材料，申请外出学习。组织上已经通过了，下个月就走。”万衍麟说完，认真地告诉李道锦：“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你，但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必须要走。”
一九六零年八月，矿上送一批学员外出培训，学习钳工、电工、车工等工种。机会是好的，但并没有那么多人愿意去。说得好听是培训，可谁不知道，这就是搞支援建设，一切分配要服从组织安排。搞不好离开湖南都有可能。而且，去了就极有可能回不来了。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五年，乃至一辈子都待在那犄角旮旯湾里了。
但万衍麟别无选择。
他道：“我在矿场里，是一个被领导判了‘死刑’的人，待在炊事班我一辈子没出息，这次出去学习培训，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假如我还回去当一个连砧板都碰不到的炊事员，难道让你跟着我吃糠咽菜吗？而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的父亲和哥哥身体都在早些年的时候亏空了，干不了农活，我往下还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九口人全都指望着我吃饭。我不可能在养不活他们的时候，还要拉着你陪我一起受苦。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意。”
万衍麟主意已定，满脸郑重，又道：“可我也知道，并不是出去了就有出路，那又是另一重的未知。可是我知道，改变或许还有机会，若不改变，我们之间就真的毫无可能了。”
万衍麟字字句句都在理，李道锦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于是也不劝了。
知道万衍麟不是不喜欢她，而是基于现实，在为他们的未来努力，她的心也就放下了。
“去吧，我等你回来。”李道锦说完这句，二人便像是定下了又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这承诺在外人看来虚无缥缈，可是在他们二人眼里，就代表着一定会到来的未来。
李道锦坚持让万衍麟打了报告，二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对此，李道平十分不理解：“你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的吗？开荒！开荒是什么意思？就是说那儿是一片荒地，周围荒无人烟！要不是勘测队报告那里可能有煤矿，根本就不会有人到那去！再说了，那边就算有煤矿，等开采出来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你怎么办？还等着他？”
“对，我等。”李道锦也不怕顶撞哥哥，一锤定音道：“哥，我确定了，就是他了，我再也不会看别人了。往后甭管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我都等。你就当我已经嫁给他了，别再操心了！”
李道平劝不住妹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但不知是她眼光好，还是运气好，那火坑，竟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很快的就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