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衍麟的定金要回来了,可装修费损失了一大笔,这让他不得不在别的事情上就更精打细算一些。去河西的路要经过橘子洲大桥,那会是河东河西唯一连贯的大桥。全长约一千五百米。万衍麟租了四个人力三轮板车,才把大家伙的行李都装上,为了省一辆车的钱,为了节约空间,人几乎都是徒步走着去,只有行李在板车上。每个人肩膀上也还都驼了几大包。不到一米四的四婶婶被行李袋一压,整个人几乎就要看不见。四叔叔也帮不上忙,因为他的肩膀上也挑着扁担、扛着被褥。
一路走来,万衍麟都觉得颇有些丢脸。他们这群人,虽然不务农已久,可每天也是天不亮就起来干活,没什么条件收拾自个儿,衣服脏乱不堪,满是泥土,头发也一绺一绺的凝结在一块,说不清楚是个什么味。他们互相之间是闻不到彼此身上的气味的,可旁人见了他们,总是下意识的皱眉头、捏鼻子,这让心思细腻的万衍麟敏锐的捕捉到——他们是嫌弃他们的。
灰头土脸的他们和城市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这让他一度有些直不起腰。
好像从小到大,他就被贴上了地主成分的标签,整个童年几乎人人喊打,羞于见人。
他努力奋斗了五十年,努力走出大山,来到了省城,可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素在大城市里依然让他感觉直不起腰。
不论时代怎么变迁,似乎他内心依然无法洗去儿时的自卑,反而如影随形,愈演愈烈。在人烟鼎沸的长沙更是无所遁形。所以哪怕初到长沙就被长沙老本地人骗了,不得不灰溜溜的离开,他明明才是占了理的那一个,却还是像个过街老鼠般被赶走。这座城市将他们比得自惭形秽、更加自卑。
这样的自惭形秽一直到过了橘子洲大桥,便陡然变得不同起来。
过了一桥,是枫林大道。枫林大道边,是整个河西唯一的一幢高楼,武警大楼。走过这片大楼,放眼望去,便满是农田。深秋时节,落英缤纷,万物萧瑟、凋零,让整个长沙城褪去了满身繁华,变得和他们所熟悉的三线城市一样杂草丛生,野蛮生长。
万衍麟的自信一下子又回来了。
万衍麟突然明白,老长沙人们的排外是因为那是他们一手建立、从小长大的地方,被外人买了去、还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农民打扮的人,多少是有些心里不平衡的。可河西就不一样了。
河西地广人稀,一片荒凉,九成九都还是待开发的状态,万衍麟举家搬迁到这里压根就算不上外来人。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人。
他们就是第一批到这里的人,怎么不算是一种主人公心态呢?
他相信假以时日,他们总会在长沙扎下根,从此成为地地道道的省城人。就像过去杳无人烟的深山古镇,也能因他的到来,肉眼可见的繁华、喧嚣。
出了枫林一路,而后就是二路、三路,柏油路变成了泥地,木板车推在石子与泥土交织而成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要几人合力才能将板车推动。经过了一段泥泞路,而后就是漫山遍野的田埂,小山坡在田埂之间伫立,挨家挨户仿佛坐拥了一整座山头。
万衍麟就在最靠近仪器仪表总厂的山头寻觅了一户姓周的人家,准备买下他的房子。
周家在一座大周山上,名曰大周山村,村子里都是姓周的农民,也世代生活在此处。他们是长沙人,却没有河东那般排外,见了万衍麟全家之后,听说是附近新搬迁来的仪器仪表总厂的子弟亲属,没有漫天要价,直接一口价,对万衍麟说:“这房子我老早就想卖了,但没有人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财来,你们如果能马上付钱,我下午就能搬家。”
周家倒不是因为人丁凋零才卖房,相反,是因为周遭的房产实在是太多了。周老爷子生了七个儿子,每个儿子都有一块宅基地,他们也踏实肯干,一家接一家,互相帮衬着,把房子都建了起来。后来儿子们年纪大了,有些搬走了,有些去世了,不住在这了房子就都空置了。侄子侄女们也都外出,空在这里不划算,便做主卖了。
这次万衍麟要求一手交钱一手办手续,周家人也没反对,痛快的去办了。
由于此处交通不便,于是万衍麟用和白老爷子的紫苑相同的价格在河西仪器仪表总厂选址地的边上,买下了周家的两幢三层小楼,前后院挨着。房价比白沙里弄堂便宜一大半,占地面积还比白沙里弄堂的大了几倍有余。原先几家人居住略显逼仄,可到了这边人人都能住得很宽敞,就连万娟和向云川这两个总厂职工都能够下班后步行回父母家。生活便利了,心情舒畅了,工作上的困难处理起来也便更加得心应手了。
仪器仪表总厂也很快搬迁完毕。全厂五千三百名在册职工,四千八百人选择跟随大部队来到长沙,不到十分之一的人留在了洪江,这其中就有阳海帆。
万馨不是职工医院的正式编制人员,不算双职工家庭,来到长沙之后没有分配的房子,对他们而言去长沙并不划算。而万馨平日里大手大脚习惯了,二人婚后也没有攒下什么钱财来,阳海帆也没有在长沙独自买房的能力,二人思来想去,还是留在洪江过自己吃喝不愁的日子比较踏实,于是没有跟随大部队到长沙来。
而万娟和向云川到了长沙后的第一件事,也是买房。
那时候总厂给大家内部认购指标,有孩子的双职工家庭可以购买一室一厅或者两室一厅,万娟手里头有钱,向云川却不肯用万娟的钱。
“那是你爸给你的嫁妆,我怎么能打你的主意?这房子买了就是婚后财产,这不是变相占你便宜吗?”
“万夏都跟我姓了,哪里是占便宜?你我一体,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有机会买大房子咱就不能挑小的。”
万娟打定了主意要拿两室一厅,还是一楼不用爬楼梯的户型。向云川觉得自己虽然形式上是入赘,可是心态上却半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赘婿”身份,一咬牙,道:“我去找我妈借,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房款凑到。”
于是向云川回去找杨青英帮忙。
杨青英一听,犯了嘀咕。
“万家那么有钱,怎么还让你拿钱?”
“不是万家让我拿,是我自己要拿。我是入赘没错,可帮我生了女儿差点命都丢了的是万娟,如今买房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拿钱?那是她的私房钱,我可不想觊觎。”
“你傻啊,她有私房钱,那你的私房钱呢?这些年你应该一个子儿都没攒下来吧?”
“我这不是有您嘛。”向云川知道向云山在戒毒所关了大半年,出来后就很少再跟过去的狐朋狗友混在一块,父母的钱财应该都攒下来了,这时候拿钱应急应该是拿得出来的。
“算我跟您借的,等发工资了我每个月分期还给您。”向云川说。
杨青英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不想掏钱,可一直不怎么发言的向悠寿却难得的开口,道:“川儿说的有道理,虽然咱是入赘,可还是男人!就该拿出当男人的样儿,别当了赘婿内心里也矮一截,做事也不光明磊落,去,把存折拿出来,给向云川带过去。我要让万家知道,我们家也没想占他家便宜!”
杨青英气愤不已,骂骂咧咧,却最终还是没拗过他们父子二人。把存折给向云川后千叮咛万嘱咐他:“你可记住了,平日里小恩小惠的多花点没事,以后再有这种大头支出可千万别出头!这是要动命根子的事儿!”
向云川懂了。母亲过去的慷慨大方都建立在‘小恩小惠’的基础上,表面功夫做足了,看似大方,实则也没出几个钱,白落了个好名声。等真的要动真格的了,那是千百万个不愿意。
“我也不是小气,只是川儿,你也知道,云山的婚事还没着落呢!他一个前科累累的人,我不多给他攒点,以后谁嫁给他啊?是吧?”杨青英声声诉苦,向云川也只能承诺:“妈,你放心,这钱我不白拿,以后一定想办法还你。”
于是向云川拿了一半房款,万娟出了一半房款,正式在仪器仪表总厂的家属宿舍楼里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谁也抢不走,更没有人能让他们滚出去。可向云川没想到的是,这间写着他名字的房子,他一天都没能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