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长沙“泾渭分明”。所谓泾渭之分，分明的是河西和河东。湘江河以东，是长沙老城区，简称“河东”，是长沙城有历史以来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绝大多数的老派长沙人都居住在这里。而湘江河以西，简称“河西”，则人迹罕至，放眼望去全是农田。所能拿得出手的，不过一座岳麓山。岳麓山上有千年学府岳麓书院，蜚声已久，却鲜少有人居住在此。改革开放以来，住在河西的几乎都是外来务农人员，靠种植蔬菜瓜果为生，没有什么经济文化娱乐活动。哪怕祖上生活在这几十年，在河东的长沙老口子看来，也是“乡里别”，上不得台面。
万衍麟举家迁往长沙后，用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在火车站附近的白沙里弄堂找了个别院，名叫“紫苑”。紫苑青瓦白墙，四合院形状的二层小楼，坐北朝南，还南北通透。青石板修葺而成的路从大路上延伸进来，便是青砖白瓦所建造而成的二层小楼，虽然历尽历史的烽火洗礼不再洁白簇新，但也算古朴沉香，望之心神安宁。
万衍麟打算得很好。四合院内，三面房屋的一楼和天井用作生产，二楼分别住下几家人。万怀忠、三叔一家、四叔一家、五叔叔一家，加上万衍麟、李道锦和万娟、向云川、万夏，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虽然有些逼仄，却也温馨，尚不觉得拥挤，所有人看了都十分满意。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付完定金，等大家搬完家、置办好生活所需物资又将整个房舍翻新一番后，付尾款等过户的时候，那家人却变了卦。
房东姓白，名齐章，是长沙城内有名的教书先生，写得一手好字，颇有社会地位，据说他儿子儿媳去了上海便留在了那边，夫人去世后只余下他一人，他觉着没意思，准备把房子卖了去投奔远在上海的儿子。
万衍麟给出的价格很是公允，甚至为了两边都方便，还用新家具的价格将他屋子里的老家具全都买下，不算折旧费一说。毕竟他的人生信条便是不逆着人性做事，与人方便，也就与己方便。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倒是给人行了方便，对方却不想给他方便。到了过户这日，白老爷子却不干了，说：“我这房子住了几十年，已经有了感情，就算年前老伴去世了，我也还想继续住下去。这房子我不卖了。”
“到这时候了，哪是你说卖就卖，说不卖就不卖的？”万老爷子当即便翻了脸，说：“签合同付定金的时候我按照市价给足了你，甚至还有得多，一个子儿也没少你的，怎么现在又不认账，不卖了？之前你这房子破破烂烂，四处灌风漏雨，我给你修缮一新后你说不卖了？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我虽然是外地来的，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谁人都好糊弄的！”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坑你了？”白老爷子也气急了。他这一辈子教书育人，与文为营，以墨为友，清清白白一辈子，怎么临到头了还被万衍麟指着鼻子骂奸商了？
“我可没骂你奸商，但你奸不奸，自个儿心里门儿清。”万衍麟脾气可不小。虽然已经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纪，但血气半点都没收敛，甚至因为自己这些年独自扛起了一家人的生计问题，在洪江县城那弹丸小地里也有自己的社会地位，到了长沙城里也并不发怵。
他只知道自己占了理，腰杆挺得直，走到哪里都不怕。
在那个年代，住宿需要开介绍信，万衍麟有了洪江地区开具的介绍信，住了几天招待所，把房子下定修缮完毕后便退了房，准备今儿直接搬家，却不想白老爷子反悔了，不卖了。
白老爷子带了些人，把万衍麟他们已经搬进来、归置好的锅碗瓢盆、铺盖卷儿全都一股脑的扔到了大街上，这下，更加激怒了万衍麟。
万衍麟举家迁往长沙，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公职、没有编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何况还在理？便直接强行闯进去。
“我给了钱的！下了定的！合同都签好了，白纸黑字你耍无赖没用的！”万衍麟人多势众，三叔、四叔、五叔无脑站边万衍麟，挑起扁担和锄头就往里冲。
白老爷子子女不在身边，没有老伴，有的只是陪着他的所谓文人的英名和老长沙人的团结。街坊邻居见状，纷纷都出来帮忙，也不问青红皂白，将万衍麟一行人团团围住。
“白老爷子的房子，他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你们下定了又咋样？不还是没过户吗？只要一天没过户，这房子就还是白老爷子的！你们就只能卷铺盖走人！”白老爷子的学生站出来，让万衍麟他们滚蛋。
一开始只有那么三两个人，听说万衍麟他们抄扁担动手了便拿了刀赶过来。周边街坊邻居十几把刀的形状万衍麟没见过，多少有些发怵——做生意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他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打架制造矛盾的。
万衍麟见他们来者不善，觉得再纠缠下去对自己没有好处。还没搬来就已经闹成这样，以后住在这里头指不定有多心塞，不如作罢。他道：“我定金付了一万五，桌椅修缮、墙体补漏、门板刷漆花了四百八十块，还在天井里挖了一口井，花费了不少钱，这些钱你都得退。”
“凭什么？我不过是想卖房，但现在又不想卖了，我还没找你们弄脏我房子的麻烦，好意思让我赔钱？不可能！死了这条心吧！”
白老爷子和万衍麟达不成一致，而不论白老爷子多么胡搅蛮缠，哪怕派出所的民警都被吸引了来，却还是一句“经济纠纷”就让他们自己和谈。但不论谈判结果和过程如何，都不能动手。
万衍麟帮他修缮一新，房子里里外外装修、打扫得焕然一新、干干净净，又不卖了，这不就是明抢吗？
“白老爷子的房子他住了一辈子，没道理你们随便装修一下就当作是自个儿房子了吧？做人不能这样不讲道理的。”邻居劝说万衍麟息事宁人，破财消灾。
可万衍麟认死理，说：“这房子是我们出钱出力翻新的！我翻新之后他坐享其成，这怎么可能？不卖是吧？行！我把这拆了，恢复原样还给他！”万衍麟不管不顾，哪怕派出所的人在场，也直接带着兄弟几个冲进去，把粉刷一新的墙壁、修缮好的桌椅、涂了桐油的大门等等……只要是他花钱花力气修缮过的，便全都毁掉了去，临了，还将原本就被白老爷子收在院子里的堆积了几十年的难以清运的垃圾给他拉了回来，主打一个哪怕累死自己，也绝不便宜对方的心态做完这一切。
白老爷子的房子便又肮脏不堪，卖不去出了。万衍麟也不再考虑附近的房子，他只觉得这群人出尔反尔，没有信誉，还欺生排外，跟他们做邻居的外乡人，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退掉了招待所，没了洪江地区开具的介绍信，万家一行人几乎就要流落街头。
“长沙好是好，可这儿太大了，大到我们都不知道能去哪里。”
万家一行人无处可去，坐在长沙火车站的大厅里，看着来来回回的人群，只觉得陌生又渺小。
长沙火车站大厅里挂着巨幅织锦壁挂“武陵胜境”，山峦叠翠、错落有致，云烟环绕其中，不胜壮丽。万衍麟感叹这些手艺工人的巧夺天工，更涌现出一种别样的思乡之情——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可从前只觉得山路难走，瘴气弥漫，只想着采桐梓、上学的路能短一点，再短一点。然后拼命的向远方走去。
去了怀化，定居洪江，走遍了大江南北，如今举家搬迁长沙，到了长沙却一眼望到了家乡。大抵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便不觉得珍贵，等出来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家乡竟这样美丽……
“爸，实在不行，你们跟我去河西吧。”正在众人六神无主之际，刚下班的向云川赶了过来，他说：“仪器仪表总厂的选址虽然远离市中心，离火车站、汽运站都远了些，但怎么着都比洪江近一些吧？河西房价便宜，没什么人住，您用这里买房的钱去那边买，可以买到大几倍的房子，甚至还能买辆车，到时候还怕运输不方便吗？爸，您看呢？”
向云川一口一个“爸”，表面是在请示，可在这样的情境下，万衍麟根本没得选。
向云川这些日子不在，因为仪器仪表总厂也在热火朝天的搬迁过程中。
与万衍麟的个体工商户不同，仪器仪表总厂是个国企大厂，九厂一所数以千计的职工加上其家属，足足有几万人。这几万人要搬迁到长沙并不容易，就算有国家支持，也无法在寸土寸金的河东拿下一块足以容纳这么多人的土地，于是他们将选址放在了河西。
河西拥有广袤的农田，人烟罕至，政府为了安顿这个几万人的大厂，愿意修建公路，解决了运输问题。而万衍麟家中人口不多，选址在河东更为方便，但遇到了白老爷子的事情，让他对整个长沙的印象都不算太好，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应该回到三线城市里去？
至少在那里他拥有绝对的社会地位，还民风淳朴，绝不会被人坑骗。
但李道锦来长沙不过一个星期，就已经爱上了这里的繁华。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忘了咱们当年为什么从慈利到了怀化？不就因为怀化的整体设施水平高于慈利吗？我们学到的更多，创作的也就更多，到了长沙之后，虽然我们现在还不能融入，但怎知三十年后不会融入这里呢？照我说不需要三十年，三年就够了。眼前的困难总要想方设法的克服过去才好。”李道锦背井离乡，不是为了原地踏步，在见过更好的世界之后，让她回到起点，她是不愿意的。
“我们一定要想尽办法的留下来。”她说。
望着妻子殷殷期盼的眼神，万衍麟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头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定心丸，他带着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无法再后退了。
“行，去河西。”万衍麟拍板道。随后，一大家子人便浩浩荡荡的从河东去往了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