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叔在我的记忆中,有的时候面目模糊,因为他很少在我们那个大杂院里露脸,虽然他一家六口都住在我们那个大杂院里。可能他早出晚归,跟我的作息时间不同,所以我比较少能够见到他。有的时候却面目清晰到了就像昨天才刚刚分手,原因是,他经常会在关键时刻,关键时间,出现在你的面前,帮你一把,拉你一把,不知不觉间就会让你度过生活的坎坷。在我的印象里,他在我们那个大杂院里经常扮演及时雨的角色。
我妈妈为了挽救我爸爸,使出了浑身解数,拼了命的到处划拉吃的,我相信,如果大街上的公共汽车能吃,我妈都会想办法拖到家里把公共汽车给大卸八块然后炖熟了让我们充饥。我妈妈曾经为搞吃的,还回过一趟娘家。也许,结婚以后,日子一直很穷,没有面子,不好意思面对娘家人,也许,结婚以后家庭人口发展得太快,很快变成了五个人,生活压力太大一直腾不出空来,也许,有别的不足已向外人道的原因,我妈妈跟我爸爸结婚以后,来到北京就再没有回过娘家丹东。
这一次回娘家,唯一的目的就是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搞到吃的,解救我们家免遭灭顶之灾。我妈去得快回得也快,来去一个星期,回来没有带任何食物,人瘦得像纸一样薄了。回来以后整天以泪洗面,整整一个多月脸上见不到一丝笑模样,我爸爸也是唉声叹气地好像家里死了人。过后我们才知道,家里确实死了人,我姥姥姥爷都在这场大饥荒中饿死了。我妈妈回去刚好赶上给他们送行,也算是姥姥姥爷命中注定有这个女儿。从那以后,我妈再也没有回过丹东,我想,她可能不愿意再回那个伤心之地。
我妈妈看到我爸爸已经成了那副样子,简直像疯了一样,到处踅摸吃的,她甚至跑到各个单位的食堂去从人家的垃圾桶里翻吃的,可惜,那个年代,凡是能吃得谁也不可能当垃圾扔,她往往空手而归。有时候偶然在路上或者什么角落里拾到一点烂菜叶、烂土豆,就会兴奋半天,连滚带爬地跑回家赶紧做成能吃的,让我们吃下去。有两次,在粮站卖粮,我妈看到豆饼堆在粮站院子里,装豆饼的麻袋破了,就从破洞里掏豆饼渣子,搂到怀里偷偷带回家来。后来别人也发现了这个窍门,纷纷抢着掏,让粮站发现了,报了警,警察追究了一番,虽然没有逮人,可也把我妈吓得再也不敢打粮站的主意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妈妈不知道从谁那儿得知,马粪煮了可以吃,而且说得还很有道理:马吃得都是草,草在马肠胃里经过发酵,就变成了有营养价值有机物质,营养结构接近于当时老百姓吃的小球藻和给领导干部配给的黄豆。
那个年代,北京城里运输农副产品的主要交通工具还是马车,前门大街、长安街上都能经常看到农民坐在骡马大车的车辕上,慢悠悠地穿过大街小巷。“得儿、驾、喔、吁”的吆喝声一早一晚配合着东方红的乐曲,在前门大街、长安街的上空荡漾。有的骡马屁股后面还兜着粪兜,如果骡马把大粪排泄到大街上,被警察看见,要罚款。我妈追逐马粪的起点是从煤市街开始的,那里离我们家比较近,出了胡同口就是,而且到煤市街的骡马大车尤其多,经过这条街的骡马屁股后面大都没有带粪兜,这里已经不是中心重点区域,即便骡马拉到道上,也没人管。
我妈第一天的收获不错,捡了满满一提兜马粪,回到家里炖了整整一大锅,为了能够激发我们喝马粪汤的勇气,我妈还专门在马粪汤里加了一些豆饼末,放了咸盐面。即使这样,我们谁也没有勇气把那黑糊糊、黄蜡蜡散发着臭气的马粪汤当作食物喝下去。人类进化以来养成的本能,让我们忍饥挨饿也不愿意喝那种马粪汤。马粪那东西,主要成分是草,拉在大街上,暴露在空气里倒还不觉得臭,可是一旦放在锅里,在屋子里蒸煮成熟之后,就臭不可闻,比胡同里公共厕所的臭味一点都不逊色。
我姐姐冒险说了一声:“我不喝,饿死也不喝,要喝你先喝。”
我妈骂了我姐姐一句:“真饿死了你想喝也喝不成了。”为了起到率先垂范的作用,我妈率先给自己舀了一碗,并且动员我爸爸:“我们先喝,别人都说,刚喝是难喝,喝惯了就好了,现在饱肚子,养活人最重要。”
我爸爸一向听我妈的,见我妈这样,只好端起了碗,皱着眉头把嘴凑向了那碗马粪汤。
刘大叔可能就是被这恶臭的味道吸引到我们家的,就在我妈我爸鼓足勇气,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喝下那碗马粪汤的关键时刻,刘大叔闯了进来:“干嘛呢?怎么这么臭?买臭豆腐了?”
我妈我爸有几分难为情地放下了手里的碗,我爸爸虚弱地躺到了炕上,我妈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请刘大叔一起品尝着民间传说的能够当饭吃的马粪。
刘大叔端起我爸我妈放在桌上的饭碗,闻了一闻,没吱声,默默地坐到了我爸身旁,眼圈红了。我妈还解释:“没事的,别人说这能吃,有好多人都在吃,今天我到街上捡这点马粪,就跟抢一样,捡得人可多了。”
刘大叔哽咽了:“老许家的,人能吃屎吗?吃了屎,人还能叫人吗?”
刘大叔起身,端起了我家的锅,到外边一股脑把锅里的马粪汤都给倒了。然后就听到他在外边的水龙头上稀里哗啦的刷锅。片刻之后,他又回到了我们家,端着一锅清水,坐到了炉子上,然后问我妈妈:“彻底断顿了?”
我妈没吭声,哭了。
刘大叔在我爸爸额头上按了按,叹息着说:“都肿了,赶紧去医院啊,再晚人就没救了。我还一直以为你们家是国家职工,有国家单位包着,起码不至于断顿啊,我那还有点吃货,先把今天晚上对付过去,明天赶紧带着老许去医院,我听说现在医院有一种针,饿坏了的人打一针就能活命。”
说着,刘大叔回家端过来一面盆我们谁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白色粉末:“混合面,快给孩子熬过粥喝。”
我妈还要客气:“他刘叔,你们家怎么办?”
刘大叔呵呵一笑:“我们家有我们家的招,怎么着也不至于拿马粪喂人,你也真相信那种瞎话,真要能吃,还能轮到你去捡?赶大车的农民自己都不够呢。”
混合面就是用草籽、豆饼末、苞米杆芯子等等一切能够磨碎下咽的东西磨成的粉混到一起制作的粉状物。那东西牲口和人都能吃,人吃了以后肚子胀得像面大鼓,很顶饿,可是要想再拉出来,就非常费劲。蹲在厕所里,不耗费上一两个小时,不攥着拳头使尽全身力气,别想干干净净拉一泡屎。我们胡同里那个公共厕所,蹲坑极多,流动极快,从来没有发生过塞车。自从流行混合粉以后,吃饭的时候就得想着家里派个人去排队,因为每个人大便时间都大大拖延,蹲到那上面就不想起来,便坑流转极慢,就像现如今北京的大马路,塞车现象严重,要想上班不迟到,就得早早上路排队。
尽管那样,混合面也并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公共粮站供应那东西是搭配粮食的,像我们家,每个人的定量由过去的二十七斤半,降低到了十五斤,剩下的就供应混合面,我们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大得惊人,二十七斤半全都是正经粮食都不够吃,况且其中还有那么大量只能果腹没有任何营养价值的混合面,整个三年困难时期,我们家没饿死一口人算是命大。
第二天一大早,刘大叔用自行车驮着我爸爸去看病,好在我爸爸有国家职工的身份,看病那会儿不要钱,据说医生给我爸爸挂了吊针,也并没有什么传说中的营养药,不过就是补充体内碳水化合物的葡萄糖和生理盐水。也许人太虚弱了,反而好补,就如空荡荡的房子好装修,我爸爸吊了那一瓶葡萄糖和生理盐水之后,精神好了许多,刘大叔就拽他跟他伙着到白洋淀去谋食:“走吧,人挪活,树挪死,老娘们和孩子留在城里,你跟我去划拉吃的去,那边我有办法,划拉上吃的了,你往回运。”
我爸爸就跟着他走了,临走的时候,刘大叔提醒我爸爸带上他的七节鞭:“运吃的,路上小心人抢,带个家伙什。”从那以后,过上十天半个月,我爸爸就会从白洋淀运一些杂粮、蔬果或者其他的能够充饥的食物回来。最丰富的一回是带回了一小包干虾米皮,我妈用虾米皮熬了白菜土豆汤,蒸了豆面窝头,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顿美食佳肴。
我爸爸带回来的食物,一律分成两份,我们家和刘大叔家各一份,有时候东西多了,也会给大杂院里其他的人家分一些,包括跟我们几家关系都不友好的老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