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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2023-06-28 10:004,162

  

  灾荒年代过去了,开始有了自由市场,可以买到炒大豆了,一毛钱二十六个豆粒。再后来也可以买到用粮食做成的吃食了。粮站供应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每个月二十七斤半的粮食保证供应了,而且,粗粮的配比也由原来的百分之八十,降到了百分之二十。我和我姐姐、弟弟,都能上学了,上学可以不怕挨饿了。

  那段时间是我们家相对稳定的日子,然而,我爸爸却向单位提出了辞职。他的理由是每天按点上下班,还要受各种各样的领导管着,实在不习惯。真实的原因是,工资太低,靠工资根本养活不了我们那一家人。那个时候自由市场开放了,吃的东西可以买到,却出奇的贵,靠我爸爸那几个死工资,很难让我们过得好一些。那个时候人们可以做小买卖,天桥也有有一些人开始撂地摊卖艺,我爸爸盘算,在天桥撂地摊卖艺,不但自由自在,而且收入再怎么着,也比在单位拿那几个死工资强。

  我爸爸坚决辞职,内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由,他没有说,我也不好妄自推测,不过,我想没有逼到那个份上,那个年代一般人绝对不会轻易扔掉国家职工的身份,自己跑到街上挣饭吃。我长大了之后,回忆起我爸爸坚决辞职的过程,逐渐认识到,当时可能最重要、最关键的原因,仍然是老爷子的因素。就在我爸爸被公私合营到了地质部文工团当了国家职工以后不久,他请街上摆摊画像的画了一个老头的肖像,老头瘦骨嶙峋的脸老让我想起我妈妈点炉子用的蜂窝煤,尖下巴颏上,有一撮山羊胡子,脑袋上的头发披散着,就像女人一大早刚从床上爬起来。我爸爸给那张画像镶了个框,摆在靠墙的箱柜上边。最搞笑的是,在画像的空白处,还画了一摞圆饼,我问他那圆饼是什么,他说是馅饼:“老爷子爱吃。”一天晚上,我爸爸蹲在炕沿上,瞅着老爷子画像喃喃自语:“老爷子,不是徒弟对不起你,没办法,不到官府去上班,就没食了。”

  以上种种迹象让我判断,我爸爸最终扔了地质部文工团那份铁饭碗,还是因为欠着老爷子一个承诺,没办法的时候,他只能到“官府”上班,现在政策松了,有了自由市场,又有了天桥卖艺的摊儿,他便要做对得起老爷子的选择。不管怎么说,当时看来,我爸爸的决定还是正确的,英明的。刚刚经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人们重新能够吃饱了,摆脱了饥馁而死的威胁,也就更加珍视活着的机会,更加愿意品尝活着的意义和价值,逛街看把式消遣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我爸爸重新到天桥去撂地摊,耍把式,生意居然还不错,收入也远远比在单位上班高得多。

  “看看,我说吧,好汉子不挣有数的钱。”这是那个时候,爸爸每天高高兴兴给我妈交钱的时候,总要重复说的话,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因为,我妈妈坚决反对他辞职,扔了国家职工的身份去当社会游民。我爸爸一向对我妈言听计从,可是,在那件事情上,他却有自己的坚持。

  我姐姐辍学了,因为我爸爸撂地摊耍把式卖艺,需要帮手。我姐姐用她的辍学,来保证我和弟弟能够安心读书。每天到天桥给我爸爸、我姐姐送饭仍然是我的任务。中午放学,匆匆忙忙扒两口饭,然后就提着那种带隔层的饭盒,到天桥去给我爸爸和姐姐送吃的。我妈妈也在街道上找了份活,每天早上还是老习惯,做好了窝头、小米粥,放在铁炉子上热着,我和我弟弟中午放了学,随便吃点东西,就把热在炉子上的吃食给我爸爸和我姐姐送到天桥去。

  我弟弟没有这方面的责任,他唯一的任务就是上学、玩耍。他刚上二年级,玩兴很大,中午吃过饭,我去送饭,他就在院里玩。那天我们还没吃完饭,他就蹿了出去,我叫都没叫住他。片刻之后,就听到院里传来了斗蛐蛐的动静,还有他和白家老三兴高采烈的嚷嚷声。我怕他跟老白家孩子玩吃亏,连忙扔下饭碗出去看。

  一帮孩子围拢在一起,头顶头地看白老三和另一家的男孩斗蛐蛐。我凑过去一看,没什么稀奇的,蛐蛐也不是什么好品,就是北京常见的油葫芦。两个蛐蛐斗志都不太高昂,所在他们用来斗蛐蛐的葫芦两壁,就跟看它们的孩子一样,大声嚷嚷着,却谁也不跟谁来真的。白老三用一根笤帚篦子拨拉着其中的一支蛐蛐,企图挑逗它跟另外一只蛐蛐打斗起来。本来应该拨弄蛐蛐的须子,他却拨弄起蛐蛐的后腿来,蛐蛐借着他的笤帚篦子一下子从它们用来斗蛐蛐的瓦盆里跳了出来,孩子们顿时慌了,一群趴到地上找那只蛐蛐,那只蛐蛐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等到大家伙明白过来,返回头来找留在瓦盆里的那只蛐蛐的时候,那只蛐蛐也早就不知去向了。

  斗蛐蛐的孩子们不欢而散,我跟弟弟也回到了家里,弟弟嘿嘿笑着告诉我:“你猜我抓着什么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药瓶里装着一只蛐蛐。

  我问他蛐蛐是从哪来的?说神秘地一笑说:“调虎离山,他们都去抓地上的蛐蛐,我就抓了盆里的蛐蛐。”

  接着,他告诉我,他知道跑掉的那只蛐蛐是一只棺材板儿,别看闷着不动弹,一旦动弹起来,威力无穷,没有能斗得过的:“哥,走,跟我去找那只蛐蛐,找到了,我们就能在这院里称王称霸了。”

  我那个时候除了上学读书,就是练武练功,什么斗蛐蛐、抓蚂蚱、弹琉琉、射弹弓那些男孩子常玩的项目,我没一样能弄得明白,我爸爸也不让我玩那些东西,如果让我爸爸知道了,肯定要挨罚。我弟弟却不一样,他从小就没有练功的任务,孩子们玩的那些道道他没有不通的。我有时候也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我要练功习武,我弟弟却可以任意玩耍,从来用不着练功,我爸爸给我说了两条道理:其一,我弟弟身板弱,不是练武的材料,适合读书。其二,我是老大,身上有养家的任务,所以必须好好练功,将来也好像他一样靠武术立身,把这一家人养活起来:“头生儿子不学会养家的功夫,我老了干不动了,谁来养家?”

  于是乎,从小我就有了养家的概念,因为我是男孩的老大,我姐姐虽然是女孩,不也早早的就辍学跟着我爸爸练摊卖艺养家了吗?不过她是女孩子,按照我爸我妈的说法,迟早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不能养娘家人了。从小我爸和我妈给我灌输的意识就是,养家,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我弟弟说的那一套关于蛐蛐的知识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也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也是让我爸爸逼着没招,不然哪个孩子不贪玩呢?当下我的心思全让我弟弟勾到了那只叫做棺材板的蛐蛐身上去了,我看看我弟弟小药瓶里边装的蛐蛐,黑黝黝的身子,脑袋上顶着长长的须子,嘴巴就像一个坚硬的锅铲,已经被关在了瓶子里,却还生龙活虎地摇头晃脑,不时用两只前腿搓来搓去,透过瓶子发出了拨弦子似的声响。就这一只普普通通的油葫芦,都那么好玩,如果能把那只我弟弟所说的棺材板捉住,让它们俩好好斗一番,肯定更加有意思。

  于是,我们俩跑到外边开始在院子里翻天覆地的折腾起来,扒砖堆,掀瓦片,墙角旮旯,地缝坑洼之处,几乎翻了个遍。其实,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太小,脑子简单。那么大的大杂院,别说靠我们两个小孩找一个豆粒大的蛐蛐,就是把全院的小孩都动员起来,也不见得能找到那个所谓的棺材板。

  那天,我不但忘了给我爸爸和姐姐送午饭,就连下午上学都耽误了。我爸爸中午没吃上饭,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早早收摊,带着我姐姐回家,我姐姐饿坏了,半道上走不动,还是我爸爸背回来的。我爸爸又要背我姐姐,又要扛耍把式的家伙器械,中午还没吃上饭,又累又饿,那张脸就像要爆炸。回到家里,看到我和我弟弟都没有什么事,一切正常,马上开始爆发,把我揪到院子里,然后满院子找合适的家伙准备教训我。

  我爸爸揍我还是比较讲究的,他怕自己手重伤了我,从来不用直接用手打我,他一定要找一个比较细小,不会伤人,却又会让人很疼的家具,例如细竹篦子、细木条等抽我,而且只限于屁股。他没有文化,可是在这方面却和鲁迅的研究成果不谋而合,懂得人屁股肉厚,适合挨板子。

  “站好,不用脱裤子了。”

  平常在家里揍我,那是要扒裤子的,这一次他准备在院子里公开惩罚我,可能顾及到我已经大了,脱了裤子太伤自尊,就允许我穿着裤子捱抽。

  我眼巴巴地朝屋子里边瞅,盼望着我妈能出来干预。我爸爸惩罚我的时候,我往往会因为我妈的干预而获救。我妈有个特征,她可以任意惩罚我,可是要是别人,包括我爸爸惩罚我,她就心疼,就干预。而我们家三个孩子里,只有我受惩罚的机会最多,我姐姐是女孩,自小就帮着我爸爸卖艺养家,我爸爸当然从来不会惩罚她,做错了什么,最多淡汤寡水的说说。我弟弟那更是我叔叔的化身,又是最小的,尽管是男孩子,也难免淘气招惩罚,可是他受的惩罚,局限于嘴上骂,最多就是象征性地在脑门上轻拍一下,不像揍,倒像是爱抚。

  只有我,是我爸爸惩罚严管的对象。刘婶有时候都看不过去,说我爸爸是偏大的,向小的,中间夹个受气的,好几次半真半假的要我去给她和刘大叔当儿子。

  那天可能我真的把大人气得够呛,因我的贪玩,我爸爸和我姐姐饿着肚子在大街上辛苦一天,这种错误在我妈看来也是罪大恶极,便不管我爸,任由他惩罚我,自己躲在屋子里蒸馒头。

  馒头的味道伴随着团团蒸汽滚将出来,在院子里飘荡,钻进我的鼻子,勾引得我垂涎三丈。那时候,虽然已经不再挨饿,可是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不好,基本食物仍然是苞谷面发糕、豆面窝头,细粮都以一斤白面换一斤半粗粮的比例,变成了苞谷面、豆面。人穷了,生活上就只能将就数量,而没有资格追求质量了。那天我妈蒸了白面馒头,我估摸这可能也是要补偿我爸爸一天没有吃饭的亏欠和委屈。

  尽管不用脱裤子,在院子里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用竹条抽屁股,哪怕抽你的那个人是你爸爸,谁也不会觉得荣耀,委屈、羞惭、恐惧……种种不好受的感觉齐集,我偷眼四下看看,白家三兄弟、刘氏三姊妹外加她们那个宝贝弟弟,还有其他一些孩子,已经兴致盎然地围拢过来,不远不近地站在四周,等着看我的热闹了。

  这个时候,令我激动、感动了半辈子的事情发生了,我弟弟从屋里冲了出来,抱住了我爸爸正要抽我的那条胳膊,向我爸爸求情:“爸,不怪哥,是我硬要我哥帮我抓蛐蛐,抓着抓着就忘了时间,你实在要打,就打我,再不然就跟我哥一起打。”

  我弟弟的特点就是特别乖巧,嘴也比较能说,相对比之下,我有点随我爸,嘴拙,脾气还有点梗,能不说的尽量不说。他一口气说了那么一堆话,竟然把我爸爸感动了,我爸爸举着竹条子,迟疑不决,这时候白老大帮了我一个大忙,他在不远处喊:“打啊,许大叔,快打啊,这家伙可坏了。”

  我爸爸立刻放下了竹篦子,拍了拍我脑勺:“这次饶了你,不给我送饭没关系,一顿不吃饿不死人,不能耽误上学,知道吗?”

  我连连答应着,如遇大赦,心里那股兴奋,就好像得到了什么大奖似的。那天晚上,我妈给我们发了大白馒头,一人一个,按照饭量,我能吃仨,可是我还是分给了我弟弟一半,他一个人吃了一个半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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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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