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平淡、贫穷,却也充满欢乐童趣的太平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一晃就过去了。大概就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似乎突然之间,满世界都变成了红色,我想,每当我想起幼年时期,北京都离不开血红的颜色,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的时代颜色深深地印到了我的潜意识里面。
红色,具有多重的象征意义,热情、热烈、火焰、喜庆,当然,还象征着杀戮和鲜血。不管象征什么,在我的精神层面,经历过的日子背景只要是红色的,我就无由地感觉到沉重和痛苦,生理上甚至会有窒息、胸闷、心跳加剧种种反应。
我们过去敬畏如神的老师们,纷纷被拉到批判会上挨斗,被学生们掰起胳膊压低脑袋,站在台上瑟瑟发抖,同学们把那种姿势叫坐飞机。没了老师,我们都放羊了,用不着上学了,这是无产阶级司令部下达的命令,叫停课闹革命。
我们这些小学生不懂得什么革命,我们就懂得玩,理直气壮、忘乎所以的玩。整个世界好像都变成了白花花的大字报和血色的红海洋,这两种颜色组合起来刚好是人的脑子被剖开以后的颜色,白色的是脑浆,红色的是鲜血。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我那个一生靠武艺沿街摆摊卖艺谋生的爸爸,竟然也成了这红色海洋的牺牲。那天,我带着我弟弟从外面疯玩够了之后,刚刚回到我们那条胡同杨梅竹斜街,就见胡同内外停了好几辆大卡车,车上悬挂着大标语,还插着红旗,红旗上面写着什么什么战斗队、什么什么红卫团之类的字样。我们这条小市民居住的胡同没有什么走资派,走资派不会住在我们这种大杂院里。这些造反派跑到我们这儿干吗来?
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我跟弟弟顺着胡同仿佛一眨眼工夫就贴满了的大字报、大标语趋前围观。胡同两旁站了很多横眉立眼、胳膊上套着红袖标的人,还有大群围观卖呆的大人、孩子。我们经过的时候,也有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这让我心虚胆寒,沿着那些人摆出的阵势,我回到了我们家所在的那所大杂院。一进大院,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爸爸被五花大绑押在门口,我妈妈坐在一旁号啕大哭,姐姐哭泣着抱着我妈,那些红袖标正在从我们家往外搬东西,我们家穷家陋舍的,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他们就把从我们家里搬出来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
我本能地朝我爸爸扑了过去,我弟弟则跑到了我妈妈身边,跟我姐姐一起护着我妈妈哭嚎起来。
我爸爸瞪着我说:“到你妈那边去,照顾好你妈,别管我。”
旁边一个跟我爸爸年纪差不多的红袖标呵呵奸笑着提溜起我的衣领,对着我细细端详,对我爸爸说:“山东许,你老小子的种还不错么,长得像你。”
我爸爸冷然对那人说:“铁牛,把我儿子放下,我们有什么事我们说,你别为难我儿子。”
那个叫铁牛的人把我推倒在地,然后招呼着其他红袖标,押着我爸爸,一路呼喊着口号离开了我们院子。我跟在他们后边跑到大门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爸爸抬起来,向装卸麻包一样扔上了大卡车,那辆大卡车的车帮上糊满了红色的大标语,整辆车似乎不是钢铁和木头制作的,而是用红色的大标语糊出来的。
卡车轰隆隆吼叫着疾驶而去,我怅然若失,胸膛里空空荡荡,大脑里乱哄哄好像一个受到惊扰的蜂箱。我妈妈出来了,把我拉回了大院,让我跟她们一起收拾扔了满院子的家什破烂。我们把扔在院子里的桌椅板凳被褥衣服捡起来,搬回屋里。这个时候,白家兄弟们已经开始对我们实行专政了,他们在一旁对着我们喊口号:打倒历史反革命的狗崽子、一对狗男女两个反革命,生了一堆小反革命,打死你们……
过后,我妈妈告诉我们,那些红袖标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说我爸爸是漏网的历史反革命,是国民党上校军官。我们兄弟姊妹听到这话,都傻了,打破脑袋我们也想象不出,我爸爸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国民党的上校,怎么可能是历史反革命。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分辨事实的能力,虽然我妈背过人一再强调,我爸爸是好人,绝对不是历史反革命,更不是什么国民党上校。然而,我们仍然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当中,我心里,并不敢坚信我爸爸是无辜的,因为那些红袖标代表的绝对不是他们自己,如果是没着落没影子的事情,他们怎么能就那么样把我爸爸给押走了呢?
沉重的精神负担让这个红艳艳的世界,在我的眼中变成了灰色,变成了黑暗无比的末日。从那以后,我们在大院的孩子里变成了低级动物,变成了可以任由他们欺辱的异类。最可怕的是,不但精神上我们承受着难言的折磨,就是生活上,我们也因我爸爸被关押进了牛棚,立刻陷入了绝境。
辞职以后,告别了官府,坚守了对老爷子承诺,我爸爸带着我们一家,过着挣一天吃一天毫无保障的日子。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天桥的艺人们大都成了“四旧”的代表,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即使我爸爸没被抓起来,实际上也不能再到天桥卖艺了。可是,不卖艺他还可以干别的,总不至于让家里没了任何收入。坐吃山空,总还得有山才行,我们家别说山了,连块像模像样的石头都没有。那些日子,我妈妈整天在外边跑,我们这些孩子也不知道她跑些什么,更不知道我们每天三顿饭她是怎么张罗出来的。
我们有我们孩子自己的世界,也有我们自己的麻烦。
我们最大的麻烦就是白家三兄弟。白老大让我制服过,曾经相当一段时间表现不错,很老实,再也没敢对我和我弟弟使坏。白家三兄弟跟我们实际上是一种冷战状态,谁也不搭理谁,他们有他们的圈子,我们也有我们的圈子,我们的圈子就是刘大叔家的丫头和他儿子。在我爸爸关押起来以后,我们仍然还能跟刘大叔一家正常交往,他们也没有做那个时代常见的划清界限之类的事情。
我爸爸成了历史反革命,我们就成了狗崽子,白家兄弟立刻原形毕露,而且变本加厉的欺负我们。身分的变化,让我和我弟弟这样的狗崽子彻底丧失了心理优势,在他们面前彻底失去了对抗意志。他们联络了胡同里的孩子们,对我们百般侮辱,我们出入都能听到狗崽子、反革命的辱骂声。不过,他们似乎又有他们的界限,那就是不直接跟我们动手,可能,那一次痛打,让他们心有余悸吧。
我弟弟现在就像一条乖巧可怜的小狗,整天依偎在我的身旁,似乎我取代我爸爸成了他的保护人。而我则不知不觉地也对弟弟产生了一种过去感受不到的爱怜、责任感,也许,这就是家庭遇到危难的时候,亲人之间自然而然产生的同命相怜、呼吸共存的本能意识吧。北京夏天的胡同热得要命,每到这个时候,胡同里就会有卖冰棍的小商贩经过,一路上吆喝着:“冰棍,五分钱一根,冰果白糖绿豆沙,好吃消暑败火,冰棍,五分钱一根……”
这种吆喝声在胡同里久久回响,在我们心里激起无限的渴望,每当我和弟弟站在大杂院的门口,听着吆喝,眼看着推着小车的商贩路过,弟弟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渴望、垂涎,让我心碎。如果有哪个大人给他的孩子买了一根冰棍,我们看到了,弟弟那羡慕、眼馋的神情,就会让我产生扑过去抢一根冰棍的冲动。一天,早上洗脸的时候,牙膏旁边的一个空牙膏皮激发了我的灵感,牙膏皮是可以换钱的,一个牙膏皮从收破烂的哪里可以兑换五分钱,五分钱可以买一根冰棍。
卖了牙膏皮,给弟弟买根冰棍解馋,这个发现和想法,让我激动得发抖。我连忙拿了那个牙膏皮,听到外面有卖冰棍的经过,就跑了出去,跟他商量,用牙膏皮换一根冰棍。卖冰棍的答应了,于是,我毕生第一次,凭自己智慧和勇气,为弟弟买了一根冰棍。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挑选了半会儿,小贩的箱子里有白糖的,也有水果的,还有绿豆沙的,我只有一根冰棍的选择权,却花了眼,不知道该选哪一种。卖冰棍的都不耐烦了,嫌我耽误他的时间,怕耽误久了箱子里的冰棍化了。在他的再三催促下,最终我选了一根绿豆沙的,我想,绿豆沙的也是甜的,里边就有白糖,而且还有豆沙的味道。
我兴冲冲地举着冰棍,就像胜利的士兵举着胜利的旗帜,冲进了我们家,得意洋洋地把冰棍给了我弟弟。我弟弟拿到冰棍的那一刻,惊喜、激动地涨红了脸。他先伸出小小的舌头,在冰棍上舔了又舔,然后把冰棍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吸吮着,片刻又想到了我,把冰棍递给我:“哥,你也吃。”
我拒绝了:“我这么大了,谁还吃那玩艺?像你这种小孩才吃那东西。”其实,我比弟弟大了不过两岁,而且,看着他吃,我自己也馋得要命,真想尝尝那凉冰冰的绿豆沙冰棍是什么味道。
弟弟相信了我的话,认真地、仔细地品尝着那根冰棍,冰棍吃完了,他还久久地舔着棍子。
过了两天,我妈急三火四地追问我:“你看见家里的牙膏皮没有?”
我一看我妈的神情就知道大事不好,我以为那已经没用了的牙膏皮,在我妈眼里可能是宝贝。我不善撒谎,却也不愿意把我弟弟牵连到这件事情里,就说,我把牙膏皮卖了。刚刚说完这句话,我妈抬手就扇了我一个耳光,带着哭腔骂我:“你败家啊,谁让你偷牙膏皮卖钱的?”打了这个耳光,我妈还不解气,转身爬到炕上找笤帚疙瘩,眼瞅着就要挨一顿痛揍,我连忙逃跑,跑到外边,后面,传来我妈气恼的骂声:“今天不准你吃饭,看你还贪不贪财。”
我跑出来,却不知道该去哪,就蹲在大杂院的门洞里,等着我妈消气。
刘大叔从外面进来,见我蹲在门洞里,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把家里的牙膏皮卖了,我妈揍我,不让我吃饭了。刘大叔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他们家里,让我先吃饭:“你怎么想起来卖牙膏皮了?钱呢?”
我对了刘大叔,突然委屈从中而来,忍不住哭泣起来:“我给我弟弟买了一根冰棍。”
刘大叔没说话,闷闷地蹲在炕头抽烟,长吁短叹。刘婶让二丫头给我拿过来一个窝头,一碟咸菜,咸菜里还滴了菜油,让我吃。刘大叔却转身走了。
过了一阵,我妈来了,我胆怯地看着我妈的脸色,希望她已经消气了,不再追究我的过错。我妈过来,蹲在我的跟前,突然抱着我痛哭起来。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跟着我妈哭了起来。
我妈领我回家了,一直到睡觉,再也没有提及那块旧牙膏皮。我弟弟告诉我,刘大叔来了以后,把我卖牙膏皮给我弟弟买冰棍的事情告诉了我妈,我妈当时就哭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都还没有睡醒,刘大叔就来了,叫我起床,跟他到外面去。他领着我来到了外面的胡同里,一直在胡同里面穿,我也不问他要干什么,跟着走,突然他停下步子,拦住我,然后让我从拐角朝前面看。我妈妈,挎着一个破兜子,沿着胡同吆喝着:“焗碗钉盆补锅喽……”
刘大叔告诉我:“孩子,明白了吗?你妈不是舍不得那一块牙膏皮,牙膏皮是你妈留着补茶缸子、补脸盆的,你知道补一个脸盆能挣多少钱吗?一毛钱。一块牙膏皮能补多少锅碗瓢盆吗?能补十来个。你妈就是靠这一毛钱、一毛钱的积攒,养活你们兄弟姊妹呢。”
我这才知道,我妈妈整天不着家,在外边奔波是在干什么。我哭了,没出声,眼泪却像止不住的洪水哗哗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