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无论跟着我爸爸打拼,还是凭我自己的力量挣扎,都一直跟贫困相伴。贫困就像我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我的人生。有时候,我甚至颓唐沮丧地判断,也许,我的命运就是如此。
亲眼看到我妈给人补锅补盆,用辛勤屈辱的劳动,赚来一毛一毛钱,养活我们一家人,对我的震撼恐怕这一生都难以忘怀。
跟着刘大叔看了我妈妈串着胡同给人家补锅焗盆,我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我却记忆深刻,当时我脑子里闪现的想法是:这就是我们家的日子吗?我妈,我爸,都是勤劳朴实的人,也都是为了这个家可以把自己豁出去的人,可是,我们家,还有刘大叔那样的好人,为什么就不能过得好一些呢?
刘大叔对我说:“你也不小了,别整天在院子里跟那些孩子混了,想着赚钱,帮帮你妈。”
我连连点头,那个时候,只要能赚钱,我恐怕什么事情都会去干。刘大叔让我跟他学着捡马粪,刘大叔捡马粪当然不是像我妈那样企图熬成汤让家里人当饭吃。他捡马粪可以卖钱,一筐马粪送给木樨园那边收马粪的人,可以换两分钱钱。两分钱买一根冰棍都不够,可是,那个时候,两分钱对我的诱惑力是无可抵御的。
捡马粪说起来简单,想起来也好像很容易,实际上却很有技巧。骡马大车都是运动状态,捡马粪的人又多,实际上是抢马粪,谁先抢到筐里,就是谁的。刘大叔捡马粪的技术轮火纯青,他骑一台破自行车,捡粪的铲子扛在肩膀头,自行车快,能够紧紧跟随马车,马随时拉出来,他不用下车,用铲子铲起来,看都不用看,随手朝后边一甩,马粪就平平稳稳的落到了他自行车后座上的粪筐里。
我小,也没有自行车,刘大叔就给我做了一个小木板车,四个轮子是用不知道什么机器上的轴承做的。我的粪筐放在木板车上,我拉着木板车,从前门大街开始,盯准了肚子鼓胀胀的马匹,跟在大车后边,骡马尾巴一翘,我就随时赶上前去,马粪一落地,我就铲起来装进木板车上的粪筐里边。我没事,不像其他大人还要兼顾别的营生,属于专业捡马粪的,所以可以整天跟在马屁股后面,干得好了,基本上可以做到每天一筐马粪。每天捡的马粪,我就拉回家里,堆积在大杂院外边,等到攒够了十筐,就由刘大叔带着我运到木樨园,找一个叫张大爷的人,交给他,然后由他计量,按照每筐两分钱跟我结算。我那会儿不知道他们要马粪干嘛,后来才知道,用马粪可以养蘑菇,还可以培植出高档的时令菜肴供应党和国家领导人。
当我第一次把我的劳动成果五毛钱交给我妈的时候,我妈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那份儿高兴和激动,她的眼圈红了,却没有哭出来。她从脏兮兮的毛票里拿出来一毛钱给了我:“拿着,渴了买根冰棍吃。”
那一毛钱是我挣的,但是从我妈手里接过来的时候,我觉得那不是我挣的,是我妈妈奖励给我的,当时的那种高兴和振奋过后哪怕我一下挣了一百万的时候,也再没有品尝过。
什么事情干熟了就能找到窍门,逐渐我成了捡马粪那个行道中的“小人精”。我能用眼睛判断出哪匹骡马即将排泄,从而及时卡位,抢到那挂大车的跟前,跟着那挂大车轻而易举的捡到马粪。而且,我也学会了不用回头就把马粪准确扔进粪筐的技能。真正的困难不在于能捡多少马粪,而在于捡了马粪存放在哪儿。刚开始,我把马粪放在大院门外的边角处,马粪捡来以后,还要风干,风干了人家才收。可是,老白家不让我在那儿放,嫌臭,别的邻居也整天骂骂咧咧,说出来进去都是一股大粪味儿。
后来我就把捡来的马粪堆放到我们家门口的空地场上,这样一来,胡同里其他住户就不好说什么了,老白家却大闹起来,非逼着我把马粪搬走,嫌马粪太臭。我一个孩子,能把马粪放哪去?于是就跟他们争执,他们不敢打我,却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对于这种谩骂,我也不理会,不管怎么说,马粪确实挺臭,损害了人家的居住环境,人家不高兴,骂就骂去吧。要想让我把马粪挪走,我却做不到,因为我没有搁马粪的地场。
这种谩骂后来就逐渐升级,趁我们家没人的时候,他们往我的马粪上浇水,往我的马粪里边扔垃圾。白家兄弟拉拢了胡同里其他的孩子,依仗人多,又开始堵截我,我采取了游击战术,惹不起,躲得起,尽量远远避开他们。那一天,我心里挺高兴,因为今天又是我去结帐的日子,我大概算了一下,应该能有八毛多钱的收入,那是我积攒了四十多筐马粪的成果。早上起来,我带着我弟弟到胡同口那边去玩,大杂院里已经没有了我们兄弟玩耍的权利,只要我们在大杂院里出现,老白家三兄弟就会和一些其他孩子,对我们进行谩骂,还朝我们身上扔石块、土坷垃。
我就带着我弟弟到远一些的地方玩,说是玩,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玩的,远一些的地方没有白家兄底欺负,却也没有熟人跟我们玩,我们就沿大街瞎逛,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观观景,散散心,人总不能老在屋子里头闷着,尤其是我弟弟那么大的孩子,正是活蹦乱跳的时候,整天闷在家里能闷出病来。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带着我弟弟胆战心惊的朝家里走,我猜度,这个时候那些孩子也应该大都回家去吃饭了,街上应该不会遇到他们。
他们却堵到了我们,有七八个孩子,领头的是白老大,先是追着我们屁股后面骂,再后来就是用石头瓦块扔我们。我一路护着我弟弟朝家里奔,想着到家就平安了。他们却也分成了两伙,另一伙绕过旁边的小胡同,堵到了我们前面,这一回他们没有再废话,围上来就动手打了起来。我仍然一直保持着那个底线,你们不动手打,怎么骂,我忍。但是你们如果动手,那我也绝对不可气。那是一场混战,我不但要应付那冰雹一样袭来的拳头和腿脚,还要护着我弟弟,难免左支右拙,顾头顾不了脚。我把我弟弟护在怀里,露着后背让他们打,瞅空子就朝他们小肚子、胯裆那些要害地方下手。我身上挨了不少打,却也把他们几个人给揍惨了,剩下还有战斗力的只有白老大和他的另一个同学,这个时候我就能腾出手了,我扭身抓起倚在墙边的一条棍子,抡圆了朝他们打去,白老大吃过我的大亏,见状连忙逃窜,他那个同学,个头比白老大还猛,足足比我高了一个脑袋,却被我在踝骨上狠狠地敲了一记,跳着脚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撤退了。
摆脱了他们的围攻,我护着我弟弟朝家里走,这个时候砖头土坷垃还有瓦片,从四面八方朝我们的身上砸了过来。我连忙把我弟弟拢到我的怀里,一块砖头呼啸着朝我弟弟的脑袋上飞了过来,我本能地弯腰护他,结果,那块砖头狠狠地砸到了我的左眼上。迷迷糊糊中,我就听到白老大喊了一声:“快跑啊,出血了。”那些孩子一哄而散,我的左眼剧痛,连带着脑袋里面嗡嗡乱响,整个左边面颊也火辣辣地。
我领着我弟弟回到了家里,我姐姐已经把饭做好,看到我惊慌地问:“你怎么跟人家打架了?满脸都是血,打哪了?”
我说没事,让他们砸了一砖头。我姐给我倒了一盆凉水,让我把血洗洗。我洗干净脸上的血,我姐姐告诉我,眼睛肿了,要不要到医院看看?我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当时我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一砖头毁了我的左眼,成了我一生的伤痛。
吃过午饭,惦记着那还没有结算的马粪钱,我又朝木樨园奔,在公共汽车上,售票员看着我问:“这孩子眼睛怎么了?肿成发糕了怎么还朝外边跑?”那个时候,我已经不觉得眼睛疼了,就是觉得整个脑袋发胀,血液一个劲朝两个太阳穴里边鼓,就像是要冲破太阳穴冒出来。还觉得反胃、恶心。我强撑着,总算到了木樨园,找到张大爷,张大爷不在家,张大婶看到我那个样子,连连叹息着,替张大爷给我结算了一块钱,比应得的多给了我两毛钱。张大婶怕我在路上出什么事,一直把我送到了家。
睡了一晚上,我的眼睛肿成了名副其实的发糕,眼睛睁不开了,只能用一只右眼看东西。我妈一看情况严重了,带着我到医院去求诊。到了医院,找到眼科,医生诊断以后,说是要做手术,手术费要一百多块。我妈当时就傻了,呆在那儿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医生一看我妈那个样就知道我们家不是能掏得起手术费的主儿,改口说实在不行就先开点消炎的药,回家用冰毛巾敷敷。
我妈取了药,正要带我回家,那个眼科大夫又追了上来,递给我妈一张纸条,说是解放军巡回医疗队的住址,治疗免费,让我们到那地方看看,说不定能不花钱动手术。
我妈千恩万谢,第二天就照地址带着我去了解放军巡回医疗队,人家看完以后,说是可以做手术,但是却要街道或者单位的证明,证明我们家是工农兵或者革命干部,属于红五类,家里没有地富反坏右走资派牛鬼蛇神。这种证明我们家根本开不来,所以也就打消了在解放军巡回医疗队作进一步治疗的打算,回家继续点那位好心的大夫开的眼药水。
我的这只左眼,经过冰敷、点眼药水,当时倒也好了很多,再后来,上了四十岁以后,就开始急剧恶化,剧痛、视力下降,现在已经近乎失明。这只眼睛,是文化大革命留给我的终生遗产,也是我爸爸教育我任何时候都要护着弟弟的历史成果。
过了一段时间,老白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也可能招惹了什么人,被人家揭发说他当伪警察的时候,手上有命案,抓过地下党。结果大字报大标语再一次刷满了我们那条胡同,他们家也被抄了,老白被红袖标押走了。从那以后,老白家三兄弟算是老实了,不再欺辱我们,走在街上,溜着墙根,灰溜溜地像小老鼠。我想,让别人看我,可能也是那副样子,心里顿时没了对他们的恨意,觉得他们也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