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让我爸爸光辉了一辈子的经历,尽管这光辉深藏在他的心里,并没有给他的物质生活带来任何的改善,他却仍然念念不忘。
我爸爸告别了我妈和我的姥爷姥姥还有我妈的老姑,随慰问团去了朝鲜。他们下到部队,会说相声的说相声逗战士们笑,会唱京戏的唱京戏唱得战士们活像听天书,会耍把戏的耍把戏把战士们耍得云山雾罩,我爸爸表演的是他拿手的武术,尤其是硬气功,最受战士们欢迎,每次成功的表演,换来的都是战士们最为热烈、热情的回应。没有哪个战士会围着侯宝林、马连良要求学相声、学京戏。可是,每次我爸爸表演完毕,大批的战士就会不顾领导的呵斥,不顾纪律的约束,蜂拥上前,要求拜我爸爸为师,跟我爸爸学武功,因为,武功他们最用得上,跟美国兵肉搏的时候,一掌砍下一颗美国脑袋,一脑袋撞瘪一个美国胸脯,这个前景让战士们想想都热血沸腾。
部队首长命名我爸爸为:最受志愿军战士欢迎的慰问团成员。
我爸爸每当想到当年在朝鲜慰问志愿军战士时候的情景,都会叹息:那些战士真好啊,可惜他们不懂,这门武功要从小就开始练,他们都太大了,练不成了,而且,那也跟拼刺刀、打枪、扔手榴弹是两回事,不是一年两年,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我想,没能把自己的武功传授给志愿军战士,多多少少也是我爸爸心头的遗憾。
从朝鲜回来,路过丹东,我爸爸就娶了我妈,带着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我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杨梅竹斜街上那所大杂院里。我妈跟着我爸爸一进到屋里,就傻了。我爸爸的家,用“家徒四壁”这四个字形容最为妥贴,一铺大炕,上面的炕席到处都是破洞。地当腰有一个小铁炉子,大炕上挨着窗户有一张小炕桌,除此以外,就是刀枪剑戟鞭那些武器。而且,就连窗户纸都是东破一个洞,西破一个洞,我妈妈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补窗户纸,把所有的破洞都用纸贴上,结果我们家的窗户纸就变成了尿褯子,不但上面满是雨水留下的黄渍,还满是大补丁,就跟我爸爸的裤裆差不多。
我爸爸趁我妈补窗户纸的空当,跑出去买了两根红蜡烛,又买了一斤洋糖,那个年月,把用纸包着的糖块叫洋糖,然后又买了一只烤鸭。回家以后,把红蜡烛竖到炕桌上,点燃,拽着我妈妈拜天地。然后两个人把烤鸭吃了,又每人吃了两颗洋糖甜甜嘴,就关灯过新婚第一夜。
我妈妈告诉我,新婚第一夜她别的没怎么记住,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爸爸的那床炕被,又臭又脏,油腻腻地让她恶心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我爸爸就外出撂摊挣钱去了,有了媳妇,也就更有了一份责任,我爸爸更加不敢偷懒惰性,恨不得把一个时辰当成两个时辰的赚钱,所以一点也不敢耽搁功夫,尽管那是他新婚的第一天。
我爸爸一走,我妈妈就开始大扫除,大拆大洗,同院的老少爷们一觉醒来,发现大杂院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年轻漂亮的新媳妇,好奇之余,纷纷出来跟我妈招呼问候。东厢房的刘婶还过来帮我妈拆洗被褥,边拆洗边骂我爸爸不像话,新婚头一天就把新娘子一个人扔家里,过去一个人过日子,就像一口猪,现在好了,有媳妇了,今后就能活得象个人样了。
西屋的老白家男人是伪警察,解放以后留用,就自以为是国家干部,比院里所有人都高一等,有事没事的就要显露出来,什么事都要露个头,显个脸,看到我妈,就逼过来审问了一阵子,问我妈老家是哪的,又问我爸爸跟她办没办结婚登记,还追问我妈的家庭成分是什么。帮我妈拆洗被褥的刘婶实在听不下去了,把她损了一通:“老白家的你这是干嘛?查户口还轮不着你,审犯人你更挨不着边,回家做饭去。”
刘婶她男人是老革命,一个倒霉的老革命。抗战时期就在白洋淀参加了雁翎队,抗战胜利了,他以为革命彻底胜利了,该享受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了,就谢绝了当官的任命,没有继续革命,申请回家种地去。没想到打败了日本人,国共两党又干了起来,他有点犯迷糊,过去打日本人,出生入死目标明确:抗日救国。现在中国人跟中国人打,两方面都说得振振有词,好像真理都在自己这一边,刘大叔是个认死理的人,弄不明白的事情他就绝然不参与,最终共产党胜利了,搞土改分地,因为他主动退出了革命阵营,属于革命意志衰退,而且在解放战争的时候态度消极,组织上多次动员他都没有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于是组织上一气之下,没有给他分田地,理由是他没有成分,既不是地主富农,也不是贫下中农。
没有地在农村就过不成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他便跑进了城,跟我爸爸一样做了原始的农民工。刘大叔体格健壮,为人豪爽,对自己的境遇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整天在外边做苦力,辛辛苦苦地养活着他那一大窝孩子。好在他那些当年的战友、同事倒还没有忘了他,不时就有小汽车停在大杂院门外,从车里钻出来一些当官的,跑到家里给他送吃送喝送温暖。
刘大叔来者不拒,走者也不谢,高兴了跟过去的战友喝一盅二锅头,不高兴了就骂骂咧咧地赶人家走:“滚蛋,我该和老娘们睡觉了。”这是他赶别人走的口头语,老娘们指的就是他老婆,我的刘婶。老白家在这个院里,唯一怵的就是刘大叔,一来他体格壮健,脾气火爆,一言不合拳头砸到脑袋上那是非常大的可能。二来他有很多战友现如今都进了北京,成了大大小小的官员,虽然他不跟他们有什么钩扯,可是毕竟也是有背景、有后台的人,真的遇上事了,说不准哪道风就帮他给摆平了。所以,刘婶一通数落,老白家的娘们倒也没敢炸翅。
老白家的娘们讪讪离去,嘴里却还在唠唠叨叨:“一个耍把式卖艺的,也不知道从哪拐来的女人,看那长相就是戏子出身,也不是什么值钱货。”
这些话我妈听到了,却没敢回骂,她新来乍到,本身又是个腼腆老实的人,听到这种难听话,只能假装没听到。倒是刘婶劝慰我妈:“那老白家就是白天抓老鼠的夜猫子,颠倒是非的货色,这大院里人人烦,你别搭理她。”转身又臭了老白家一句:“再怎么着,也比伪警察强,小心我到政府告你们家欺压良民。”
当过伪警察是老白家的软肋,如果有居民认真的告状,说他们作为伪警察,至今仍然仗势欺人,欺压良民,政府也不会不管的,轻则辞退,重则关押。所以,刘婶一提起这档子事,老白家就老老实实钻进屋,不再敢瞎说八道了。
我妈妈倒没想到,这个大杂院看着不怎么样,住的人倒还都挺热情,却也挺复杂。从那天开始,她就跟刘婶一家比较亲近,跟老白家比较疏远。我懂事开始,记忆中我妈妈最常叮嘱的话就是:“别招惹老白家,那一家人硌色得很,惹不起躲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