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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2023-06-28 10:002,701

  

  我曾经偷偷看到过,在我们家的箱底,有一套平平整整的中山装,上面有浓浓的樟脑味道。那个时候我们家穷得家徒四壁,姐姐穿旧了的衣裳接长打补丁坚持穿到实在不能穿了,我妈就用染衣服的染料煮成一马色的蓝或者黑,再给我穿。我爸爸平常穿的衣裳是我妈妈手工做的便服,上面从来就没离开过补丁,我记得非常清楚,一直到文革结束的时候,我爸爸穿的裤子屁股上,总还有一块大补丁,上衣的袖口上,也都有补丁。

  放着这么好的衣服不穿,压箱底,整天穿得破衣烂衫,我实在想不通我爸爸犯什么毛病。我向我妈妈要那套衣服,我妈妈告诉我,这套衣裳,是我爸爸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一套衣裳,舍不得穿,一直压箱底。因为,那是他参加赴朝鲜慰问团的时候,由国家统一制作、发给他们的团服。也就是凭这一身团服,我爸爸赢取了我妈妈的芳心。这一套衣服,可以说是他们恋爱婚姻自始至终的见证和纪念。

  我爸爸他们那一拨赴朝慰问团成员,名人不少,说相声的侯宝林、郭启儒,唱京剧的马连良、梅兰芳,唱豫剧的常香玉,我爸爸属于武术界的。在那些人里边,我爸爸算是年轻的,却也已经周岁三十一了。一路闲聊当中,知道我爸爸尚且未婚,孑然一身,热心的老大哥、老大姐们就开始张罗着给我爸爸介绍姑娘。

  我爸爸是北京体协的理事,也是北京市武术协会的常务理事,尽管没人给他发工资,全靠自己在天桥撂地摊耍把式糊口,跟体委的上层领导却也挺熟悉。当时贺龙是国家体委主任,我爸爸就好几次给他表演过硬气功,用脑袋把一块大石碑拦腰撞断,把贺龙这个大元帅佩服的够呛,一个劲摸着我爸爸的脑袋研究,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确定无疑之后,贺龙元帅跟我爸爸开逗,说我爸爸要是早点参加红军就好了,碰到敌人的碉堡,就让我爸爸用脑袋撞开。这可能也是我爸爸能成为赴朝慰问团成员的重要原因。

  到丹东的时候,国家体委的一个女局长,也是一个老革命,说她表妹家在丹东,她表姐有一个女儿非常漂亮贤惠,非要拉着我爸爸到她表妹家串个门去。我爸爸跟团员们等着过境,还有一些麻里麻烦的手续要办,呆着也没事,虽然心里没抱多大希望,还是跟着这位局长到她表妹家去串门了。

  一见到女局长表妹家的姑娘,我爸爸就被震撼了。震撼的原因很简单:姑娘长得太像樱子了,不但长相像,最要命的是那一颦一笑,那种羞涩和娇柔,简直跟樱子就如同一个模具里倒出来的。初时我爸爸甚至怀疑姑娘就是樱子,试探着问人家是哪个国家的人,差点让姑娘她爸爸当成神经病、彪子货给撵出来。过了一阵细细一看,我爸爸也才明白,这姑娘不可能是樱子,樱子是单眼皮,这个姑娘却是双眼皮,眼皮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双,而是暗双,睁圆的时候是单眼皮,眼睛朝下面看,眼皮耷拉的时候就是双眼皮。这种暗双眼皮就像半绽放的花蕾,格外妩媚,妖娆。这是樱子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后来我妈告诉我,她第一次见到我爸爸的时候,很震撼,我爸爸是标准的山东大汉,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穿了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论长相,还是穿戴,一看就是政府的干部。她嘴上没敢说,心里却早就已经答应了,巴不得跟着我爸爸到北京去过好日子。

  可是,姑娘的父母却对这门亲事犹豫不决,基本上倾向于否定。原因很简单,我爸爸年纪太大了,周岁三十一,整整比姑娘大了十岁,姑娘才二十一。此外,人家父母看我爸爸穿着中山装,以为我爸爸是政府干部,我爸爸却老老实实地告诉人家,他在天桥卖艺。姑娘的父母,也就是后来我的姥爷姥姥脸马上就变灰了。领我爸爸去的那个体委局长连忙解释,说我爸爸是体协的理事,也是国家干部,回北京以后就能脱产了。

  尽管这样,我姥姥和老爷面对我爸爸这样一个大龄青年,一个街头艺人,还是决定,此事缓议。其实所谓缓议也就是拒绝的委婉语。那个年代,虽然已经颁布了婚姻法,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然是超然法律之上的传统风俗。

  事情卡壳了,过去我爸爸是难得动情,现在我爸爸难得一见钟情,却因为年纪大、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正当职业而可能失去机会。

  就在这个时候救星来了,救星就是我妈的老姑。东北人有一点很奇怪,小和老是倒着来的,老姑,其实就是小姑,老叔其实就是小叔,老舅其实就是小舅,唯一不能倒着来的就是老爸,老爸却不能理解为小爸。我妈的老姑嫁到沈阳,此时回娘家是来探亲的。因为朝鲜战争丹东地区戒严,后来战争形势缓和一些,才又开放东北居民可以进入丹东探亲访友,我妈的老姑连忙跑回来看望哥嫂。

  那天局长大姐又拽着我爸爸去她表妹家串门,我爸爸看已经没有什么希望,婉言谢绝。局长大姐骂我爸爸没出息,没本事:“什么叫追?轻轻松松就到手还用得着追吗?走,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这位局长大姐是个老革命,对我爸爸就像对自己的小弟弟,我爸爸对她也只好尊敬不如从命,跟着她硬着头皮又去串门。我妈的老姑一看见我爸爸眼睛就直了,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哆哆嗦嗦地问我爸爸:“你原来是不是在沈阳呆着?”

  我爸爸看她也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点点头:“我十二三岁就到了沈阳,呆了十多年,四八年闯了大祸才离开的。”

  我妈的老姑拍了大腿一巴掌:“我的天妈啊,你闯得大祸是不是打死人了?那天晚上,还记得不?”

  解放后经过教育,我爸爸的阶级觉悟孔田提高,这个时候已经懂得,打死一个祸害百姓的国民党宪兵队长不是罪过,而是功劳,所以也就不再隐瞒那段历史:“嗯,碰上一个宪兵,正祸害老娘们呢,我拦阻他,他就要毙我,我急了,下手重了点,结果那人死了,我就跑了。”

  刚刚说完,我爸爸自己也蓦然想起,面前这个娘们,正是那个让宪兵队长压在身子低下拼命挣扎的女人。此时此刻看到了她,我爸爸顿时瞠目结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门婚事有门了。

  局长大姐跟我妈娘家是拐弯亲戚,此刻听到这件事情,大感兴趣,马上掏出笔来记录,让我妈的老姑把那天晚上的经过从头到尾详细讲了一遍,把我姥姥老爷听得直冒冷汗,一个劲倒吸凉气。

  我妈的老姑是个典型的东北女人性格,当即拍板:“我们家英子不嫁这样的人,还能嫁什么人?英子,你愿意不?”

  我妈没好意思直接说愿意,说了一声:“我听老姑的。”

  于是我妈的老姑当即拍板:“成了,就这样定了,”然后才想起来征询哥嫂的意见:“哥,嫂子,你们说呢?”

  我姥爷表态:“英子都说听她老姑的了,我们也没意见。”

  于是乎皆大欢喜,我姥姥当下给我爸爸端来了粘豆包,粘豆包上点着红点子,我爸爸吃了两个,就算定下了这门婚事。

  让我爸爸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妈的小名居然也叫英子,我爸爸还以为他命中注定要娶一个叫樱子的女孩,就那么一直叫着,一直到我后来跟着他周游四方表演武术挣钱混饭吃的时候,闲聊起来,他跟我聊起了那个日本樱子,我认真追究之下,我爸爸才弄清,我妈妈是英子,那个日本女孩是樱子,一个是英雄的英,一个是樱花的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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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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