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从天上到地下,到处都是红色,红旗,红标语,红领章,红帽徽,我爸爸苏醒以后,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就是红色。
我爸爸是被一碗红糖水给救醒过来的,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红彤彤的脸,衣领上的红领章,还有帽子上面的红帽徽。我爸爸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但是可以断定这人不是警察。
“老乡,你是干什么的?”那人问我爸爸。
我爸爸刚刚被抓进来,就想好了,如果审他,他就要一口咬定,自己从来不知道什么宪兵队长,更从来没有杀死过什么宪兵队长,他就是天桥卖艺的,老家是山东威海的。所以,那人一问他,他就把事先准备好用来应付警察的话讲给了那个人。
那个人问他警察为什么抓他,我爸爸摇头:“不知道。”
然后那个人就让我爸爸吃窝头,我爸爸一口气吃了五个:“我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边吃边数着,到现在我还记得真真的,一口气吃了五个,一个窝头有碗口大。”这是三十多年以后,我爸爸还给我讲起过的往事。
那个人让我爸爸登记,他问,我爸爸说,我爸爸报了姓名,住址,他又问我爸爸有没有保人,我爸爸就报了满爷的名号,那人就让我爸爸又回小黑屋子去了。看守小黑屋的人也换了,不再是警察,而是背着枪的士兵,打扮跟那个人一样,我爸爸壮胆问了一声:“你们是什么人?”
士兵告诉我爸爸,他们是共产党解放军。解放军还是比警察好,虽然仍然关着我爸爸,可是有吃有喝了,喝的是白开水,吃的是窝窝头。
过了几天,我爸爸又被提了出去,这一回基本上再没问什么话,让我爸爸在一张纸上按了个手印,说是释放通知书,就让我爸爸回家了。
我爸爸很快就尝到了解放的好处,解放军整顿社会治安,葛爷那一伙人作为封建把头,全都被抓了,过了一段时间,给拉到城外边和一大群人排成一排,一律枪毙了。天桥没了把头,成立了市场管委会,所有在天桥撂地摊耍把式的人,都到管委会登记,登记了就可以合理合法的撂地摊耍把式。满爷还没抓起来的时候,到天桥看过我爸爸,告诉我爸爸,说是解放军还真找过他,调查我爸爸的情况,反正他是怎么好怎么说,于是解放军就把我爸爸从看守所放了出来。
生意开始好了,北平和平解放,没经过战争,老百姓也心安了,开始恢复各种营生,也有人有心情到天桥闲逛了,我爸爸的名头在那儿摆着,又有人不时吹嘘他是得过全国武术总冠军的人,所以来看他耍武术的人很多,收入也好了起来。
再后来,又成立了文联,这些街头卖艺的人,包括武术、相声、杂耍、唱京韵大鼓的等等,都加入了文联,成了文联的会员。再后来,我爸爸他们那些搞武术的人又和其他唱大鼓、说相声的分开了,他们划归了体协,那些人仍然归文联。我爸爸还被选成了北京市体协的理事,虽然仍然得靠在大街上撂地摊耍把式糊口谋生,却也经常要去参加一些会议、社会活动。
那段时间也是我爸爸过得比较舒心的一段时间,上街卖艺,心里安稳得很,政府保护,只要是登记在册的,谁也不敢捣乱。让我爸爸糟心的事情也有,就是满爷不知道为什么让政府抓了。据满爷的徒弟说,政府说满爷既是历史反革命,又是现行反革命,说是他解放前就是一贯道头目,解放后不但不思悔改,还大力发展一贯道组织。抓进去以后,会不会杀头谁也说不清楚。我爸爸心里,满爷是个挺仗义、挺够哥们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加入一贯道那种反革命组织。
“现在我也说,满爷那个人挺好的,就那么被毙了,说是身上有共产党的命债,可是,傅作义,陈继承那些国民党大官,哪个手上没有共产党的命债,怎么就好好的没事,还能继续当大官,吃香的喝辣的呢?”这是我爸爸一辈子都没有弄明白的疑问。
枪毙满爷的时候,我爸爸去送了他一程。满爷被五花大绑,后背上插着木牌,木排上有他的名字“满鹤”,满鹤两个字上用红笔打了大大的叉,头也剃秃了。到了小河沿,反穿着衣服的士兵摘下了他们那些死刑犯的牌子扔到了旁边,然后两个人架着他们的胳膊朝河沿上拖,一个士兵用枪口抵着他们的脑袋,到了河滩上,枪响的同时,架着他们胳膊的人一撒手,满爷就跟一袋子面粉似的摔倒在河滩上。
我爸爸吓坏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晚上睡了都会做噩梦,梦里边,满爷笑呵呵的,却从来不跟他说话。再后来,朝鲜战争开始了,全国都在抗美援朝,我爸爸也积极参加了抗美援朝,他参加的方式,是以武术家的身份,随同赴朝慰问团,到朝鲜给志愿军战士表演武术。
到朝鲜慰问志愿军战士的收获很大,他娶到了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