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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2023-06-28 10:004,601

  去东京乘坐的是国铁列车,非常便捷,然而,一路的车票,都是我和公鸡买的。胡大叔振振有词:他进城,是为了陪我和公鸡,给我们当向导,一切费用自然应该有我们负担。同时,让我们自己买车票,对我们也是一个锻炼,省得今后单独出门的时候,连车票都不会买。

  我们来到了国际著名大都市东京。东京宏阔而清洁,空气清新,无论是行人还是车辆,都井然有序,丝毫听不到在北京震耳欲聋的汽车喇叭和自行车铃声。胡大叔说我们没钱,那些需要花钱的地方就不去了,到新宿、浅草寺看看就行了,那些地方不用花钱。

  新宿是东京著名的商业区,浅草寺是东京著名的旅游点。我们面对琳琅满目的时尚,五光十色的现代,还有熙来攘往、摩肩接踵行色匆匆却又显得自信满足的人群,心里充满的是惶惑、局促还有若隐若现的自卑。这种感觉来源于钱袋的空虚干瘪和对未来的毫无把握。在出轻轨车站的时候,我站在扶梯的右边,右边没有拥挤的人丛。

  从我的身后传过来熟悉的汉语:“先生,您是刚从国内来的吧?”

  我回过头,一个瘦削却结实的男人,年龄跟我差不多,手上提着一个日本人经常用来送便当的提篮。

  我奇怪地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他笑笑:“日本人不会站在您这个位置上,您最好靠左边站,右边是留给有急事的人的。”

  原来如此,刚才我站在扶梯的右侧,心里还在纳闷,为什么别的人都要顺溜着排在左侧,而把右侧空出来,白白浪费空间。

  我连忙给他让道,他却没有马上超越过去,打量了我片刻,问我:“您也是在十条日语学校上学的吧?我见过您。”

  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他说他也在那里上学,在学校里见过我,我却没有印象。

  “听口音您是从北京来的?”

  我说是的,他说,他还认识一个从北京早两年过来的留学生:“等有机会我给你们介绍认识一下。”

  我把公鸡也介绍给他:“这是我们一起来的朋友,”又对公鸡介绍:“他也是从北京来的。”

  这个时候胡大叔满脸不高兴地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到后面,用他自己把我跟那个人隔开:“快点走,别碍事,这不是聊天的地方。”然后又用日语咕噜了一大串话,我们听不懂,但是从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得肯定不是好话。

  那个人仔细地看着胡大叔,没有吱声,脸上却有恼怒。我轻声给他解释:“我们的担保人,不愿意招惹他。”他点点头,也不再跟我说什么,越过我们,拎着提篮急匆匆地走了。

  我们出了车站,外面是新宿的繁华街道,这时候在扶梯上偶遇的那人从旁边经过,碰了我一下,塞给我一个小纸团,我估计是联络地址、联络方式之类的东西,连忙塞进了口袋,没让胡大叔和公鸡发觉。

  那一整天,我们饿着肚子满大街瞎逛,三个人谁也不愿意主动提出吃饭,潜意识里,似乎谁提出来了谁就得掏钱。而我和公鸡,谁也不愿意额外招待胡大叔吃一顿,哪怕是一个海苔寿司。回到胡大叔家的时候,三个人都饿得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胡大叔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我没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睡觉,希望睡眠能让我忘记饥饿。公鸡一个人跑了,我估计他又去找千叶小姐混吃混喝了。

  躺在铺上,我才想起来打开那个北京同乡留给我的纸条看看,上面没写别的,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名字:赵刚。第二天,我趁胡大叔出去不在的时候,按照这个电话号码拨了电话,接听电话的人声音很熟悉,却不是给我电话号码的那个人,我问他:“赵刚先生在吗?”

  对方说:“不在,您哪一位?我听声音怎么挺熟的?”

  我说我听您的声音也挺熟,您是哪一位?刚刚问完这一句话,我马上想起来了:“您是黄大满?”

  对方马上兴奋起来:“我靠,你老许啊?啥时候来的?”

  我说我刚来两三个月,正上日语学校呢。他说难怪你找赵刚呢,你们俩在十条的日语学校上课认识的啊。

  我说我们不是在日语学校认识的,昨天在东京地铁站认识的,他给我留了这个电话号码,我在东京也没什么朋友,试着打打。

  他“我靠”了一声说:“原来你就是他昨天回来说的那个让老蚂蟥给叮上的北京小子啊。”

  我没明白:“什么老蚂蟥?”

  黄大满说:“行了,你的情况我知道了,见面再聊吧,我现在要上班去了,明天,我到日语学校找你去。”

  说完,他就扔了电话,给人的感觉非常忙碌。黄大满是一个武功不高、絮絮叨叨的热心人,自打他到日本留学以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想不到在这儿又碰到了。

  第二天,到学校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赵刚,找到了赵刚,跟他聊了起来,才知道,他现在就和黄大满合租房子住在一起,黄大满兼了好几个工,整天忙得要命,累得贼死。

  赵刚告诉我:“黄大满本来说今天要到学校来找你,我看他昨晚上回来太晚,反正我也要跟你见面,就没让他跑这一趟,放学了,你跟我一起过去,到我们那儿认认门。”

  赵刚则是读日语学校的二年级,下个学期结束就毕业了。因为跟我们不在一个年级,所以我没注意到他。他作为老学生却对新入学的人比较关注,所以在新宿地铁扶梯上一下就认出了我。

  “那天跟你们在一起的华侨,是一条蚂蟥,把你给叮死了,你的护照是不是让他给扣了?”赵刚问我。

  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蚂蟥是什么意思?”

  赵刚说,你们不知道,在日本有一些老华侨,混得不好,就靠给国内想出国留学的人提供担保赚钱:“你来的时候,他提供担保,收了你多少手续费?”

  我说交了一万块人民币。他说:“还不算太黑,到日本办签证,正常手续费才三百多块人民币,可能他估计太多了你也拿不出来。这是赚你的第一笔,到了日本以后,他就以担保人为借口,扣住你的护照,然后让你租住到他们家,挣的钱给他分,这种人很可恶,就像蚂蟥扒到你的身上吸血,扯都扯不掉。”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万元户就已经是富人了,胡大叔一下子就从我手里黑了一万块,赵刚还觉得他不算太黑,我惟有苦笑。

  “放学了你跟我走,去见见黄大满,商量个办法,不能总让那家伙控着你,扒在你身上吸血。”

  放学以后,我们按照约定,在学校门口会合,公鸡也跟了上来,问我们俩干吗去,我说遇到了一个北京来的老朋友,跟赵刚住在一起,我要去他们那儿看看。公鸡也要去,我没有理由不让他去,只好叮咛他:“别告诉胡大叔。”

  公鸡信誓旦旦:“没问题,你不让告诉他我绝对不告诉他。”

  赵刚带着我们坐国铁走了十几站路,到了东京大田区,钻进了一个小巷道,为了不至于出来的时候迷路,我注意看了一下路牌,牌子上写的是“东港町”。小巷道里边并排建满了参差不齐,已经明显破败了的小楼房,有的三层,有的两层。“这就是我们住的寮。”赵刚给我们介绍,口气里有些寒羼劲儿。

  我们来到一座二层小破楼跟前,小破楼的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木林莊”。我们跟在赵刚的后面从楼下面的门洞里钻了进去。

  里边黑乎乎的让人不敢下脚,楼梯脚一踩上去咯吱吱乱叫,好像随时都会坍塌下来,让人心惊肉跳。里边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房间,房间都是用纸筋板隔开的,每个房间都如小小的鸽笼,里面没有床,跟着日本人的习惯,打地铺,叫榻榻米。

  来到二楼,走到过道最里间,赵刚掏钥匙打开了门,里边黑呼呼地没有开灯,地上鼓起了一个人形的丘陵,赵刚过去用脚拨拉了一下:“大满,起来,看看谁来了。”然后拉开电灯,地板上的丘陵蠕动着爬了起来,果真是黄大满。

  他揉着眼睛,躲避着刺眼的灯光,嘟嘟囔囔地说:“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好几年没见面了,在异国他乡重逢,他对我的到来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份儿热情,甚至没有电话里的热乎劲儿。我就觉得有点没意思,讪讪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公鸡在我后边,揪揪我,没说话,意思我却明白,让我走。

  黄大满坐起来,盘着腿,啥话没说先掏出烟来散给我一根,然后指着公鸡问:“这位谁啊?”

  我说跟我一起来的,也是从北京来的,叫鞠红旗。黄大满和赵刚同时笑了起来:“这哥们爹妈真有才。”

  公鸡有点不高兴:“怎么了?谁拿我爹妈打哈哈我跟谁急啊。”

  赵刚连忙说:“没有那个意思,就是随便说说。”

  黄大满招呼我:“坐下啊,杵在那儿干嘛?别嫌乎,出门在外,瞎凑合。”

  我就地坐下,这才能够细细打量他。他比原来瘦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可能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反应还有些麻木、迟钝。

  我问他:“怎么样?还好吧?”

  黄大满夹着烟头的手随意划了一圈:“还行吧,就这样儿,你都看到了。”

  赵刚给我们端来两杯水,我听到他刚才在水龙头上接水的声音,怕喝凉水拉肚子,没敢喝。赵刚很聪明,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告诉我这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

  黄大满起身,叫我:“屋里太闷了,走,我们俩到外边去。”

  赵刚和公鸡都是聪明人,明白黄大满的意思,都没有跟着我们出来。

  这间屋子在过道尽头,从过道尽头的门洞里出来,外面是一个露台,露台上扔着一些废弃不用的废旧家具,黄大满拉过一张破椅子让我坐:“这儿好多了吧?”

  从露台上可以看到四周低矮拥挤的房屋,夕阳懒洋洋地坐到了屋脊上,反差强烈的明暗把这个世界变得棱角分明,凄清的色彩让人的心境既怅惘,又深沉,就如黄昏落日下的大海。

  “那个人,就是跟你一起来的那个,怎么样?”黄大满过去是一个性格外向、热情,富有行动活力的人。几年不见,他的变化很大,平和了,稳重了,也冷漠了许多,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在北京的时候低了八度。

  “挺好的,没什么心计,他爸爸是高干。”

  “他爸爸跟他都傻冒,高干子弟跑到这边受什么罪来了?不好好在国内享福。”我告诉他,公鸡他爸爸已经离休了,能够给他提供的优越只限于离休工资。黄大满说还是级别不够,级别够了退了也照样作威作福。

  停了停他又问我:“那人可靠不?”那语气让我有点忐忑,很像港台影视剧上黑帮头目吸收马仔。

  他见我没回答,扭回头看看我:“发什么愣?我听赵刚说你不是想出来么?我是问你,他跟你一伙,还是跟蚂蟥一伙?”

  我还真有点不好回答,公鸡从感情上说,肯定跟我一伙,从利益上说,应该算作胡大叔那一伙的。我把情况给黄大满说了,黄大满沉吟片刻,告诉我说:“你回去以后,就对那个蚂蟥说,学校登记注册要核对护照。”

  我告诉他,如果那么说,胡大叔宁可自己跑到学校,也不会把护照给我。

  “那你就说你要办务工证,没有护照办不了,办务工证必须本人亲自去,他去人家也不给他办。他怎么吃你的?”黄大满又问。

  我告诉他,就是让我给人推拿按摩,我出力,他收钱。黄大满摇头叹息:“我要是有你那两下子,到日本这么长时间,混不出来起码也能挣不少钱了。赶紧跟他脱离,你要是怕养活不了自己,就回北京去,要是觉得能养活自己,就别怕苦别怕累,什么挣钱干什么。”

  我把我的担心说了:“我要是跟他脱离了,他取消我的担保怎么办?”

  黄大满告诉我,他的担保仅仅是入国担保,当我取得日本留学生资格以后,就已经在日本入管局记录在案,只要我没有违法犯罪,担保人没有权力单方面取消担保,即便他要取消,也不影响我的签证有效。

  “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摆脱那条蚂蟥,他担保了你也别领他的情,给你提供担保,他是赚钱的。你就朝他要护照,他要是不给,你就说要报警,要到入管局告他用提供担保榨取你的钱财,你看他敢不敢卡住你。”

  我还有点担心:“他要是硬不给我,我真的找警察告他?警察能管吗?他可是日本籍。”

  黄大满说:“不信你就试试,在日本,非法扣押别人的身份证件,是犯法的,警察可不管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日本,不是中国。”

  分手的时候,黄大满说:“第一次见面,本来应该请你们吃顿饭,晚上我还要加班。你摆脱了蚂蟥,要是愿意,就搬到我们这边来,房租可是要分摊的,别说我小鸡肚肠啊。”

  我理解他:“别说那种话,大家在外边,都不容易。我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在这里相逢,就是缘分,我把护照要出来就搬过来。”

  回家的路上,公鸡问我在露台上跟黄大满说什么呢,我说没说什么,就是聊了聊过去在北京认识的一些人的现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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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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