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样向胡大叔要回我的护照,胡大叔却又给我找了个活。他告诉我说,有一家医院在大阪的分院原来的中医按摩师因为签证到期回国,而接替他的人签证没有办好不能及时过来。那家医院急需一个中医按摩师过去顶两个月的班。
“我已经开学了,不上学怎么行?”我很想去,可是去了势必要耽误课程。
胡大叔劝说我:“那有什么?日语学校么,我没上过,现在不照样日语说得跟汉语一样?关键还是要有语言环境,跟日本人多接触、多对话,自然而然就会说了。”
读日语学校除了学习日语便于在日语环境里生存,还有一个非常现实的意义:取得日语学校毕业证,才能以考大学等理由,申请延长签证。我担心的倒不是不会说日语,这方面胡大叔说得有道理,只要多跟日本人接触、交流,自然而然就能学会,起码口语沟通应该没有大的障碍,关键还是那张毕业证。
胡大叔说:“读日语学校没有按期毕业的人多得是,没毕业可以申请继续读,只要你交学费人家还巴不得呢。你再想想,眼下是挣钱重要,还是上学重要?两个月就回来了,耽误不了多少课程。”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着的,对我而言,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挣钱最重要,因为我没有钱。自从我爸爸那一年从东北逃到北京,靠沿街卖艺为生,似乎就决定了我这一生都不会有钱。自从我爸爸让我从小练武,带着我行走五湖四海卖艺开始,似乎就决定了我这一生都要为钱而奔波。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非常沮丧。
我最终向胡大叔妥协了,跟着他到那家医院去见院长。院长是个非常文明礼貌热情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对业务要求非常认真、细致的人。他彬彬有礼的请我先在医院本部做一周,再决定是不是派我去大阪分院接替那个回国的中医按摩师。
看来我的表现令那位院长非常满意。一周以后,他在院长室里召见了我,递给我一个信封:“许先生,谢谢你。”他的中文很不利落,日语我又听不懂,他就用笔再加上形体语言告诉我,他决定请我到大阪的分院担任中医按摩师,月薪二十万元。
“这是您这一周的报酬,不多,请您多多关照。”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信封,挺厚,心里急不可耐,却不好意思当面打开看看有多少。
院长告诉我,大阪的机票以及到大阪以后的接待他都已经安排妥当,考虑到我不懂日语,他们在那边的医院安排了一个翻译到机场接我。等到我去的时候,他亲自送我去机场。
从院长那里出来,我跑到卫生间,打开信封数了数,五万日元。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干了一个礼拜拿了五万日元,一个月四个礼拜,那么,我如果能在这家医院长期干,每个月保证二十万日元是没问题。然而,这二十万日元如果由我和胡大叔、公鸡三个人分,我每个月只能拿六万多,自己养活自己都难。
回到家,胡大叔马上朝我要钱:“我们说好的,我帮你找的活,按照三一三十一分,院长给你发了五万吧?”
我只好把钱掏出来,按照比例分给了他们。胡大叔又告诉我:“我已经给院长说了,我是你的担保人,你在这家医院干活,每个月工资我替你领,你就安心到大阪分院去吧。”
我那一刻恨透了他,也真正理解了“蚂蟥”的含义,其实他比蚂蟥更可恶,蚂蟥小,吸血量有限,而他的贪婪和胃口都是蚂蟥望尘莫及的,他是僵尸级别的吸血鬼。我的精神犹如陷入沼泽般窒息,我现在没有办法,我只能忍。
我爸爸过去就经常对我说,人最难活的就是一个忍字:“孬男头顶三把火,好男心头一把刀,说的就是一个忍。”我妈妈也常说:“吃亏的人常常在,占便宜的人是祸害,人活着就不能怕吃亏。”以我的体格和武功,我可以毫不费力的把胡大叔这具僵尸灭掉,然而,我只能忍,只能明明白白的吃亏。总算可以离开胡大叔家了,我搭乘飞机去大阪,尽管仅仅是短暂的分别,我浑身上下仍然有了久违的轻松感,现如今,跟他同处一个屋檐下,对我的神经都是一种折磨。
东京羽田机场非常繁忙,人潮涌动,让人心里莫名的慌乱。好在机场的路标、指示牌等等,大都是汉字,对于中国人来说,不懂日语,光看字,倒也不至于迷路。我找到了办理登机的柜台,拿到了登机牌之后,却开始犯难,登机牌上的航班、登机口等等内容,却都是日本的那种片假名,以我当时的日语水平根本就看不懂。广播里不时提示的登机通知,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怕走错地方,耽误航班,就盯准了一个刚才跟我一起办理登记手续的日本人,他走哪我跟到哪,深怕一转眼看不见他我没法上飞机。
日本人进了厕所,我也跟了进去,我跟踪的男子在小便池跟前站了片刻,却没有解手,转身又出来了。我连忙跟上,他疾步前行,我也加快步伐,他慢下来,我也跟着慢下来,突然,他奔到一个值勤的警察前面,指着我跟警察说着什么,警察马上冲了过来,叫住了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用对讲机叫来了一个翻译,有了翻译居中传话,我们大家才弄明白,那个日本人见我老紧紧跟着他不放,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坏了,就报了警。我连忙解释,我要去大阪,却不认得登机牌,也听不懂广播,看到他刚才跟我一起办的登机手续,登机牌颜色款式也一样,就想跟着他一起登机,免得误了航班。
消除了误会,警察和那个男子都非常热情客气,男子说他跟我乘同一个航班,让我跟着他就行了。有了这个免费的向导,我总算顺利搭机,到达了大阪。日本人安排事务非常精细,我一出机场,就看到一个女子手里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那是院长安排来接我的人,一个漂亮雅致的中国女士,她告诉我,她是从大连过来的留学生,现在在医院里打工,勤工俭学护士兼翻译,偶尔还做接待。
在大阪分院工作的两个月时间,我的意外收获就是,他们每周还给我发放八千日元的伙食补贴。这是东京的院长没说过的。白天工作非常紧张,一天至少要给二十个人整体,干一天下来,累得精疲力竭。在日本工作的特点就是,你千万别想像在中国那样偷懒耍滑,人家表面上不说什么,可是你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人家不会像中国的领导那样批评帮助你,但是,人家会很客气、很礼貌的辞退你,口气柔和、充满歉意,但却坚定不移。
为了省钱,我自己做饭,说出来可能会让别人笑话,我做饭的原材料大都来自于医院里医生和病人的剩饭。我注意收集那些医生护士吃不完剩下的食物,我知道这样做被人家发现了会很丢脸,很被人看不起,所以我收集的时候非常小心,我的应急预案是:如果被人家发现,我就装成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把食物送给街上的流浪猫狗食用。所以,我说的自己开伙,真正的意义不是做饭,只是热剩饭,热别人吃剩下的饭。
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目标,或者说理想,前面说过,我的理想很卑微,就是能够每个月积攒十万日元寄回北京的大杂院,让我的父母妻子还有我的弟弟他们能够过得好一些。开源节流,在无源可开的情况下,就只剩下节流这一条路子可以通向我的理想。
每周八千块日元的伙食补贴,我绝大部分都存了起来,干了两个月,一共是十周,我挣了八万日元的伙食补贴,积攒了六万日元,两个月,我只花了两万日元,当时相当于人民币八百多块钱。这在日本,是普通日本人一周的消费水平。
从大阪出发的时候,我专门给胡大叔打了电话,请他到机场接我一下,因为我不熟悉路。胡大叔答应得很好,可是等我出了机场,却根本找不到他的影子。没办法,我说不清楚他的住址,只好咬牙跺脚,狠着心打了出租,我把医院的名片给的士司机看,出租车把我送到了医院,我就便去找院长,向他报告一下我的工作情况,以及接替我工作的人的情况。
院长对我的工作由衷地赞赏,额外奖励了我五万日元,这又是一个小小的惊喜。我请求院长派车或者派个人送我回胡大叔家,因为我自己找不到他们家。院长不知道跟胡大叔是怎么认识的,又是一种什么关系,似乎对他家的情况很了解。院长给我派了车,把胡大叔家的地址告诉了司机,司机送我回到胡大叔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胡大叔的家里没人,门锁着,我没有钥匙,只好在外边等。
远处墨黑的山岚和深蓝的天际在远方交融,地上的斑斑灯光和天上的寥寥星辰默默相对,一切都在朦胧的清凄中向我展现着难耐的孤寂和彷徨。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秋田犬的吠声,似在向我宣告,这个世界还活着。我在门外的台阶上打坐练气,以捱过难耐的等待。可是,我的心情却极不利于打坐,因为我心潮难平,忐忑不安,我担心胡大叔和公鸡向我要钱,我祈求上苍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除了医院的工资报酬以外,还有大阪的伙食补贴和东京总院院长的奖励金。
蒙眬中我似乎在打坐中睡了过去,胡大叔沉重、踉跄的脚步声惊醒了我,黑暗中,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显然,他喝多了。我看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我在门外等了他五个小时。
“你回来了?”他看到我站在门外等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歉意,就好像把我关在门外等他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是事先给你打电话了么?你不去接我没啥,起码也不能让我在门外等你这么长时间啊。”
“呵呵,我中午去喝酒,忘了,进来吧。”
我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他马上朝我要钱,一点没有迟疑,也一点没有婉转,完全是一副理所应当的坦然和急迫:“钱呢?该交电费水费还有煤气费了。”
我反问他:“东京医院的工资你都领了,我还得问你要钱呢,你倒反过来朝我要。”
他的账倒很清楚:“东京医院这边两个月是四十万日元,扣去税收八万元,还剩三十二万,我们三个人每人十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四舍五入,给你和鞠红旗每人十万六千六百六十七,我不会亏你们。我跟你算的是你从大阪那边拿的钱,还有回来以后院长给的奖励金,一共也有十三万吧?”
我骗他:“大阪那边给的是伙食费,我都花光了,只有东京院长这边给的五万块奖励金了。”
他瞪着我:“你还舍得花八万块钱吃饭?剩下的呢?”
我怒了:“我不管舍不舍得花八万块钱吃饭,那是我的饭钱,我省多少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别太过分啊。”
我真的怒了,他也不敢跟我正面冲突,他靠我挣钱,打架他也不是我的对手,真打,我一个人可以打他那样的十个。
“好吧,我这边应该给你的一共是十万六千六百六十七块,你那边应该给我和鞠红旗分的是二十一万两千块,零头就不算了,水电费你看是我们各给各的,还是我从应该给你的里边直接扣了?”
我无奈,也没心思跟他你给我来我给过去的数钱,就说:“你直接扣,剩下的给我。”
他便从东京总院发给我的工资中,扣除了六千块的水电费,剩下的钱给了我。我辛辛苦苦两个月,挣了五十多万块日元,最终落到我手里的不过才十六万多,其中还有我从自己嘴里扣下来的六万多块伙食补贴。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谁碰到我这种事都会睡不着。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摆脱这只蚂蟥,不,要彻底摆脱这具吸血的僵尸。好在我的资金,如果这点钱也能算作资金的话,已经从来日本时候的三万日元加上我弟弟偷偷塞给我的二百块人民币,增加到了十六万多,我用这个数额安慰自己。
临睡着之前,我想,应该再给家里寄钱了,这一次我应该直接寄给我妻子,让她也知道,我在这边已经能够立足挣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