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胡大叔家的第二天,胡大叔递给我一封信,是我爸我妈来的。我爸我妈在信里告诉我说,我寄回去的钱家里收到了,我爸爸把他给我借的钱都还清了,剩下的都交给了我老婆:“你爸你妈老了,也用不着什么钱了,退休金够花了,以后寄钱,直接寄给你媳妇,让她也高兴高兴。”信的落款,是我爸和我妈两个人。
收到我爸我妈的信,看得出来,他们以为我在日本混得还不错,起码有工作有收入,这让我宽心,高兴。信的后面,还附了我儿子的一句话:“爸爸我想你了。”“想”字不会写,画了一个心形。
父母的来信让我有了好心情,儿子的附言却又让我惆怅,一缕思乡之情充塞着心胸。我儿子再过两年就要上小学了,从小到大,我很少有时间带他玩耍,我的时间和精力都耗在了挣钱谋生上,现在,更是与他远隔太平洋,在这陌生的国度,我的前途未卜,与他相见之日遥遥无期,不知道儿子能不能理解我呢?
我装作随意地告诉胡大叔,这两天我要去办理务工证,需要护照,让他把护照给我。胡大叔放下碗筷,盯着我看,我跟他对视着,平和但坚定地说:“没有务工证,不能挣钱,干什么,除非是义务的,只要挣钱就是非法的。”我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如果办不来务工证,我就什么挣钱的活也不干了。
在日本,对留学生从业勤工俭学管理得很严格,必须有留学签证的护照,然后由就读的语言学校或者大专院校出证明,证明你在读,然后才能到入管局的相关部门办理务工证,这样打工挣钱才是合法的。
胡大叔说:“现在开学了,你又要上课又要打工,很累,明天我抽个空去帮你办吧。”
公鸡连忙说:“那你也帮我办一下,省得我也得跑一趟。”
我说:“行啊,那就麻烦你了。不过,据我所知,办理务工证,必须本人去,要有很多签字画押的手续才行。”
公鸡说:“是吗?那我还办不办了呢?”
我说:“你想办就办,不想办就别办,反正有我养活你,只要你好意思。”
公鸡让我给噎了一通,胡大叔埋头吃饭,吃过饭对我说:“我明天陪你去吧,你自己去我不太放心。”
我抓住他的话头追问他:“你不太放心什么?怕我逃跑?我能跑到哪去?”
胡大叔尴尬地吭哧着说:“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放心,主要是对你的安全不放心,万一碰到个什么事儿,把护照丢了,你就麻烦了。”
我不能跟他来硬的,他现在已经对我有了戒备,担心我拿到护照之后,脱离他的控制,如果来硬的,彻底决裂,会造成什么结果,我心里没数,也不敢轻易尝试。所以我只好对他说:“那也行,你明天去,我没时间,要上课。”
我觉得自己陷入了怪沼,淹不死,却也逃不脱,被活活地困在沼泽中,周边是美妙的景色,阳光灿烂,花红柳绿,蓝天白云。很多人在那里悠闲地享受着美景,享受着生活,我朝他们挣扎、呼救,他们却充耳不闻。我恐怖极了,因为我不知道,是他们的冷漠,还是我已经发不出声音,让我处于眼睁睁看着别人却无法获救的境地。我拼命挣扎,拼命呼喊……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拍击在我的脑门上,不但没有拯救我,反而将我用力朝泥沼里面压着,眼前一片墨黑,要命的窒息感令我惊醒过来,心脏突突蹦跳,浑身大汗淋漓。
公鸡俯身看着我,满嘴酒气:“怎么了?作恶梦呢?”
我喝了口水,看看表,已经午夜一点多钟了。
公鸡跑到卫生间去洗漱,片刻回来,坐到床头脱衣服:“你怎么了?情绪很不好啊。”
我没心跟他聊天,我心里的话对他这种人无法说,他跟我不是一条路子。
“你真的想要护照?”
我懒懒地说:“当然了,谁不想把握自己的命运呢。”
公鸡说:“既然这样,你别着急,明天我把护照给你弄到手。”
我对他没有信心,他不是那种能把事情做成样儿的人:“算了吧,实在不行我就回国,我要回国他总不能不给我护照吧?”
说完,我倒头接着睡,希望能做个像样的梦,别在梦里自己吓唬自己了。
第二天我练完功,洗完脸,看到公鸡还在睡着,我就叫他起来跟我一起去上课。
公鸡让我给他请假:“我今天不去了。”
我出门,我现在顾不上管他,我暗暗祈祷,今天早上,那帮送饭团的老妇人千万别不来了,我没吃早饭,还指望她们送早饭呢。到了日本以后,我基本上没有吃早饭的条件。早上我五点钟就要起来练功,然后洗涮上课,胡大叔这个时候还在酣然大睡,根本不可能起来给我做早饭。出门买,又舍不得,只能把早饭从每天的日子里给省略了。
然而,早上不吃饭,很难坚持到中午,快到中午时分,就会饿得浑身无力,心慌冒汗。日语学校门口,每到早上上学和下午放学时分,经常会有一些日本老太太,挎着篮子,里面装着饭团、咸鱼等等吃食,见到学生就问是不是中国人,如果是中国人,她们就会给你送吃的。你接受了,她们还要给你深深鞠躬,不像你吃了她的东西,反倒像她接受了你的馈赠。
刚开始我不明白,一般情况下都拒绝接受她们的馈赠,觉得接受她们的馈赠,既丢个人的面子,也有损我们中国人群体的面子。后来,赵刚告诉我,这些老妇人的丈夫或者父辈,都是参加过侵华战争的,现在可能都不在世了,她们用种方式向中国人道歉,也为自己的亲人赎罪,可望通过这种行为,能让他们的亲人上天堂。
“日本人跟中国人不一样,西方人说中国人暧昧,婉转,日本人比中国人更暧昧、更婉转,有过之无不及,你也别觉得掉份子、没面子,想吃就接受,对自己没坏处,对她们也是心理上的安慰。”
我每每看到那些守候在日语学校门前,提着篮子,不管天寒地冻还是刮风下雨,给中国留学生送饭团、咸鱼的日本老妇人,心里不知道怎么总会想起我的母亲。我母亲曾经给我说过,人这一辈子,最难就是谢世那一天,能够百无牵挂,落个心安。她们,这些日本老妇人,为的不就是个心安吗?既为自己,也为自己的亲人。从那以后,只要有老妇人给我递饭团,我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生硬地谢绝。
现在,更发展到了渴望吃到她们的饭团,因为我饿,她们送来的饭团,可以让我既不伤害自尊,又能吃饱肚子,还能让她们得到一份迟到的、却也是必要的安慰。
还好,学校外面今天又有几个老妇人在分发饭团,我接受了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妇人递过来的寿司,还有两个鸡蛋。她弯腰给我鞠躬,连声说谢谢,我也赶忙给她还礼,连声道谢,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习以为常的事情,却弄得我有些伤怀,也许,她的相貌和神态跟我母亲有几分相似吧。
课间,赵刚找我,带来了黄大满的话,追问我把护照要回来没有,我说没有,赵刚摇头叹息:“许哥,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在这边,真正坑我们中国人的,都是中国人。”
我说:“胡大叔不是中国人,他是日本人。”
赵刚纠正我:“日籍华人。”
回到家里,胡大叔没在家,公鸡一个人守着电视发呆。我问他既不去上课,也不去找千叶小姐,一个人守着电视干吗?他说他跟着电视学日语,比在日语学校学得还好:“你放心,你能拿上毕业证,我保证也能拿上,落不下。”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递给我一个信封。
“什么东西?”
“你想要的。”
我打开看看,里边是我的护照。
我问他:“你怎么要出来的?”
公鸡说:“要什么?要他能给吗?我今天没上学去,趁他不在就手到擒来了。”
拿到了护照,我非常高兴,甚至有些激动,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尽管它属于我,却一直被胡大叔捏在手里。越是渴望的结果,得到了,就会越加忐忑:“要是他回来发现了怎么办?”
公鸡轻描淡写:“你应该想的是他能怎么办?本来就是你的。”
第二天一早,我和公鸡就离开了胡大叔家,上学的路上,公鸡对我说:“其实啊,我爸爸跟你说的那些你也别太在意,别说你跟我没什么亲戚关系,就算咱们俩是亲兄弟,我这么大了,也不能靠你养活。”
我说:“我也没想着养活你,首先我得养活我自己,有剩余了,才考虑你。”
公鸡哈哈笑了:“好容易说真话了。”
我发现他笑的时候,满脸灿烂,天真无邪的童稚从笑纹里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过去,我没发现他这个特点。
晚上放学回家,胡大叔发现我的护照没了,却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爆发,冷冷地追问我,我实话实说,护照在我手里,今后将继续在我手里,因为那是我的身份证明,我的身分不能由别人决定。
胡大叔是个善于随机应变的人,看到事情已经这样,我的态度又非常坚决,便说:“你也是的,要护照就明说,至于偷吗?我又不是不给你,我还不是担心你给弄丢了。”
公鸡接过话茬说:“不是他偷的,是我找到后给他的,再说了,你也不能说人家是偷,护照本来就是人家的么。”
胡大叔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对公鸡说,因为我的护照,你把胡大叔得罪到家了。
公鸡哈哈一笑:“没事儿,我不怕他,怕他我就不那么做了。”
我看到他的脸上满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诡秘,追问他:“怎么回事?你们家是不是跟胡大叔有什么默契?还是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捏着?”
公鸡说:“你想哪去了,我跟你是怎么回事?跟他又是怎么回事?跟你是哥们,是一起到日本来闯荡打拼的,跟他不过就是相互利用一下而已。”
他这话让我脸红,我想起了对黄大满说,他跟我不是一伙的,跟胡大叔那只蚂蟥是一伙的。
“你犯傻啊?我们到日本来干嘛来了?不就是为了挣钱吗?你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三个人分?”那天放学后,我去找黄大满闲聊,他让赵刚给我传话,说他今天四点钟以后有时间,要请我吃饭。因为他没有提公鸡,我也不好意思带公鸡去,就自己跟着赵刚找他。
黄大满听我说在日本给人推拿按摩挣钱,要分给胡大叔和公鸡,替我打抱不平。我说,谁愿意把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白白分给别人,可是,那些病人都是胡大叔招来的,没有他我也没钱可挣。最要命的是,他是我的担保人,过去我的护照他一直卡着,昨天公鸡才把给我偷出来。
黄大满说:“在日本,就怕你没本事,有本事,肯吃苦,讲信誉,就有出头的日子。你的本事我了解,出头只是迟早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在附近的一个叫“川湘园”的中餐馆里头,我、黄大满还有赵刚,我们三个人。点了灯影牛肉、麻辣鸡丝、松子鱼、暴炒虾仁几个菜,然后三个人灌啤酒。过去在北京的时候,我吃不了辣,从到了日本,就再也没能吃到中餐,实在馋了,只能自己弄点味道糊弄一下。这一顿饭我觉得似乎就是我长这么大吃得最香的一餐。川菜辣得人浑身冒汗,舌头火辣辣地,只能拼命用冰啤酒涮嘴漱舌头,酒喝得格外多。
我问黄大满,到日本这么长时间了,他的感觉怎么样。黄大满说,到日本要经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新鲜阶段,刚来一两个月时间吧,看啥都新鲜。第二个阶段是惶惑,思乡,想家想得要命,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混下去。第三个阶段就是啥都不想了,就一门心思的想钱。
“许哥,你干脆出来吧,自己干,勤工俭学,再跟那个蚂蟥混下去,你就完蛋了。”赵刚劝我。
“要不是胡大叔卡着我的护照我早就出来了,明后天我就搬出来,跟你们住,你们要我不?”
黄大满拍了我一巴掌:“胡说什么呢?别说自己养活自己,自己的费用自己担,就是你有难处了,没地方住没地方吃了,到我们那儿混堆儿,赵刚怎么样我不敢说,我要是说一个不字,你就像砍砖头一样把我的脑袋砍了。”
黄大满这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地,我给三个人斟满酒:“哥们,今天这顿饭,这顿酒,是我到日本这么长时间,吃得喝得最畅快的一顿,我们干一杯,算我敬二位了。”
干过杯,我们商量好,第二天黄大满和赵刚就跟我过去搬家,胡大叔不吱声好说,我们客客气气,好合好散。如果胡大叔阻拦,动硬的还是动软的,我们三个人一起上,黄大满说:“狗日的我就不相信他还没有王法了,他讲王法我们就跟他讲王法,他动私的我们就跟他动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