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即将跟我们一起成为这个家庭成员的孩子,为了不让我妻子为即将加入到我们家饭桌上的张小嘴忧心忡忡,我重拾我爸爸的旧业,去撂摊卖艺。那个时候,天桥已经不准撂地摊卖艺,我们就到北京郊区比较热闹的地方表演。我表演的项目除了从我爸爸那儿学的七星螳螂拳和太祖长拳,还有纯表演性质的刀枪剑戟,器械不是我的长项,我清楚,舞扎那一类东西,我跟我弟弟在舞台上表演得武功差不多,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我的长项是硬气功,硬气功的表演也是我每天的压轴戏。
为了能够吸引观众,我打出了我爸爸的招牌,在我身后边挂了一幅“民国首届全国武术大赛总冠军山东许唯一传人”的大横幅,这一招多少还管用,不少观众看到这个横幅,出于好奇,纷纷围拢过来观看,看过之后,懂行不懂行的还都能送上个好。在那儿,一天累下来,能挣几十块,顶得上我弟弟在京剧团上一个月班。我爸爸对我干这个买卖也很热心,抽空就跟着我去看,有时候来兴致了也下来串个场。我爸爸虽然年事已高,但是一招一式仍然扎实地道,干净利落,腿还能踢过头顶,不时招来一阵阵喝彩。每次他到场,就会有过去曾经跟他一起趟过场面的老兄弟、老哥们过来捧场,有的兴头起来,也会下场陪着我爸爸走一趟拳,倒也热热闹闹,让我那个摊儿成了北京武术界老辈人聚会、扎堆的场所。
那天天气不太好,一大早我来到五棵松的广场上撂地摊,街面上还没有上人,突然大批的警察把四周警戒起来,挨排查验证件,一般人不准进出。我的摊儿刚刚撂定,看到警察警戒,我估摸今天不知道又出什么事了,我们那些街头艺人,抱持的宗旨之一就是:躲事儿,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症候不对,最好的办法就是提早收摊,赶紧撤退。这种本性是由长期朝不保夕的生存状态、屈辱受压的社会地位、既自卑又自立的矛盾心态交互作用形成的自我保护本能。
我赶紧收拾家伙什准备撤退,却被警察拦住了:“干嘛呢?好好的跑什么?让我看看你的证照。”
那会儿,北京城市管理已经逐步走上正轨,在这儿摆摊卖艺,要到管理部门办理手续,还要到工商所、税务所那些政府机关登记注册,登记注册需要本地户口、身份证,还要有相关单位的证明信。我的户口和身份证没问题,单位就找北京市武术协会出证明,所以我的证照齐全,也不怕警察察看,就拿出来给他查验。
查验过了,我背起东西准备撤退走人,眼看着今天一天废了,心里不由有些惆怅、失落。
警察却不让我走:“你干吗走啊?别走啊。”
我说你们不是戒严了吗?也没人看了,我还在这耗什么功夫。
警察吓唬我:“别造谣,谁说戒严了?我们是维持社会治安,你好好的练,没事。”
警察这么说,我也没办法,走也不是个走法,练也不是个练法,练,也没人看,就把摊儿又撂开,坐在地上啃我妈给我带的午饭虾米皮白菜馅大包子。
片刻之后,街面上突然涌过来一群一群的人,有学生、市民,有老有少,有的手里还拿着红花彩旗。我还在蒙着,警察就开始安排这些人,号召了一堆人到我的摊儿跟前,让他们看我表演。
我又惊又喜,今天是个好日子,多年以后,每当听到这首叫做“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歌,我就想起了那一天警察给我动员观众的情景。那天,我脑子里迸出来的就是这句话:今天是个好日子。既然有了观众,我就要完成我的任务和义务:表演武术。至于这些让警察动员来的人,会不会像一般观众那样掏钱,那由不得我。干我们这一行,吃的是良心饭,撂摊表演的要有良心,有真功夫就一定要拿出真功夫,没有真功夫光说不练的主儿也要全心全意地吆喝出彩头来,起码让观众能得到个乐子。观众也要有良心,因为我们不能像在剧院或者其他表演场所那样,买了票才能看,不买票就不让看,这里都是先看着,看着好了就掏钱,钱多了帮个钱场,没钱了帮个人场,说的就是观众的良心。买的和卖的,没有契约,没有合同,全都靠三寸良心。
我正在表演那套已经熟透了的梅花拳,人圈外边突然传过来热烈的掌声,我可以断定,这掌声不是送给我的,它在圈外。紧接着,围拢着我的人丛就像退潮的浪花,朝两边哗然分开,中间留出一条刀切一样齐整的通道,一位要人,就是那会儿经常在新闻纪录片上和电视机里露脸的哈哈努克亲王在一帮人的陪同下,还有那位著名的王妃,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位仁兄的本名叫西哈努克亲王,因为露面的时候总是咧着嘴作出笑脸,嘻哈、西哈又分不清楚,胡同里的老百姓就都称他为哈哈努克。那会儿我一个劲儿犯晕,觉得恍若梦境,我偷偷掐了自己一把,挺疼,知道这不是梦境,于是一个问题就涌现到了脑子里:这人跑这儿干吗来了?总不至于我名气达到了那个程度,麻烦这位西哈努克亲王亲自跑到这儿来慰问我吧?
与此同时,我也恍然大悟,原来一大早这边就开始戒严,就是为了迎接他,这些围着看我、看别人卖艺表演的人,都是有关部门组织来的,他们此刻的身份跟我差不多,也都是表演。
陪同西哈努克的也是当时中国排前五位的大人物,打着哈哈跟我表演随和、亲民:“这位同志,给亲王陛下表演一下,谢谢你了。”
我这样的小老百姓,名义上叫武术家,实质上不过就是大街边上撂摊卖艺的草民。草民,含义就是跟路边野草一样的人民,能够有幸和这么大的官儿面对面说话,有幸能给世界著名的西哈努克亲王表演,当时的心情的确激动。好在我这些年跟着我爸爸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倒也不至于慌了心神,乱了阵脚,我想,既然今天表演给西哈努克这样的人物看,就得让他看到我们中国最最厉害的招数,我向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请示:“首长,我给他表演硬气功行不行?”
首长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我便搬来了事先准备好的一摞砖头,然后运好气,挥臂朝那摞转头砍了下去,转头应声断裂,四周顿时激起了一哄声地叫好和掌声。硬气功,是我自小就练的项目,我爸爸说我的骨骼身形适合练这东西,我想练他的那一套少林内功,他不敢教我,说他自己都没有能练到三成,如果硬要给我教,弄不好会废了我。说是硬气功,其实最终还要靠脑袋和胳膊硬碰硬的对付砖头石块,是不是真的能把所谓的气息聚到脑门和手掌上,至今我也没有得到科学的证明,我只有实践,那就是不怕苦、不怕疼的长期磨练。
西哈努克的嘴惊愕成了瓢,半天合不拢,他那个据说是法国美女的老婆莫尼克公主也惊声尖叫起来。西哈努克平静下来之后,先是仔细查看了一番散落在地上的砖头,然后又拽着我的手摸来捏去的,我倒希望他老婆来摸摸我,可是他老婆没摸也没捏,就那么在一旁一连声地嗷嗷叫唤。我的手臂上,由于长期练功,已经生满了老茧,甚至连骨头都变型突出,好像骨头长在了外边,成了骨包肉,有如螃蟹、大虾等等那些海鲜的构造。
接下来,我又竖起一块石碑,一脑袋顶过去,石碑应声断裂,又是一阵哄堂的喝彩和掌声,这一回西哈努克的老婆莫尼克公主总算是走上前来,扒着我的脑袋欣赏了半会儿。我的脑袋因为长期练功,已经变形,中间的部分隆起,由硬茧和肌肉生成的肉垫,我爸爸说那是气室,很不好看,却很实用,可以有效地缓冲脑袋冲击石碑时受到的震动,避免大脑受到损伤。莫尼克公主惊叹不已,竖起大拇指在我眼前晃,我注意到,她的手并不好看,骨骼突出,很像我们中国男人的手,比不上我老婆的手那么圆润、细嫩。
首长代表哈哈努克和莫尼克公主向我致谢,周围组织来的群众也一个劲鼓掌,实在弄不清楚这掌声是送给我的,还是送给亲王阁下的。他们走了,警察也撤了,围观的群众也散了,我这才想起来,西哈努克没给钱。我这是亏本赚吆喝,白搭工。我只好自我解嘲:人家没给钱也正常,人家到中国来就是要钱的,不是给钱的,八成他以为我是中国党和政府专门安排在那儿给他表演逗乐子的,别说给我钱,没朝我要钱就不错了。
第二天,回家的路上,刚进胡同口,熟悉的街坊马上凑过来向我打听昨天是不是给中央首长和哈哈努克亲王表演武功了,不熟悉的街坊不好意思直接过来追问,就在一旁指指点点,从神态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不是议论什么不好的话,而是羡慕和敬佩。
我很纳闷,他们怎么知道的?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电视上已经播了,而且播了三四回了。回到家,我妈我爸也追问我,我们家没有电视,他们跟我自己反而都没看到我在电视上的“英姿”,我们非常遗憾。
那个年代,电视机已经大普及了,我们家却从来没敢想着也买一台电视机。按说结婚的时候,就应该买,好在我老婆没有那方面的要求,而且那个时候买电视要发票,我们家也没那个本事搞到票。后来商店里电视机敞开卖了,我们家却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也应该买一台,买电视,那时候对于我们家来说,就像现在的下岗工人买轿车,根本就没敢往那上面想。我爸跟我妈妈也很有意思,从来不上别的有电视机的人家去看电视,我理解,他们不是不想看,而是假装对那玩艺不感兴趣,用这种方式保管着一份可怜的自尊。
过后,我爸爸从街上买了一份晚报,上面有西哈努克亲王在中央首长陪同下,视察北京天桥市场的报道,里边有一张大照片,拍的就是哈哈努克看我表演的场面,可惜,主角是他,我是陪衬,他和他老婆大特写,我小小的缩在角落里,不拿放大镜看不出来眉眼。那张照片我爸爸非常珍惜,仔细地收藏到了他的铺底下。
好容易有了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露脸的机会,我们家却因为没有电视机谁都没有看到,这让我们家人非常遗憾。这种遗憾谁也没说出来,可是却像空气中的浮尘,看不见摸不着,却总能让人感觉到不舒服。这件事情表面上没有在我们家引起什么波澜,可是,生活的气氛中却多了那么一层隐隐约约的缺欠、若有若无的失落。
有一次我们家在一起吃饭,我妈看着我,满脸的慈爱,突然冒出来一句:“老大,”我妈习惯跟着我爸爸喊我老大,好像我上面没有姐姐似的,也好像随时随地在提醒我,我是家里的老大,应该承担老大在这个家里的义务和责任:“妈那天要是在电视里真的看到你多好。”
我爸爸马上把话拦了过去:“整天看着真人还不够,电视里的人这么大点有真人好看吗?”
我爸爸说这话的时候,还伸出小拇指头比划了一下,做出一副对电视机不屑的样儿。那个时候虽然电视已经开始普及,但是大多数人家的还都是十二吋的黑白,谁家有一台二十吋的彩电,那可就是了不得的财产。我懂我爸爸的意思,他嫌我妈说那话怕我心里面不舒服,脸上挂不住。
如果没有我跟我弟弟扎堆结婚,按照他们老两口省吃俭用的劲儿,买一台电视机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的积蓄,都花在了我们身上。我没吱声,心里却暗暗确定了一个近期目标:一定要给家里买一台电视,而且一定要二十吋的大彩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