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一台二十吋的原装彩电一千五百块,但是要凭票才能买到,国产的还没有。一千五百块对于当时我来说,倒也不是高不可攀的数额,关键还是攒够了舍不舍得买。舍得了,决心下了,买也就买了。
真正为难的还不是钱,是票。过了不到三个月,连攒带借,买彩电的钱我还真就凑足了。现在的关键是买电视的票,没有票,就得买高价的,我没搞到那么多钱,也舍不得花钱买高价的。这个时候我想到了公鸡,公鸡是一个人,他姓鞠,名字叫红旗,姓名加起来就是鞠红旗。公鸡是他的绰号。这个绰号的来源是因为他身上具有公鸡的两大特征:好斗,热衷踩蛋。
我和公鸡的相识,是因为他爸爸。他爸爸很早很早以前,就给当时的红军将领当警卫员,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由一个警卫员成长为师级干部。如果不是因为没有文化,至少也得当上军级干部。那位老领导后来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对这位老部下挺关怀,赶在他离休之前,地质部即将撤销的时候,安排他当了最末尾的一个副部长,总算在他离休以后,享受上了副部级待遇。这位没文化的副部长战争年代把身体折腾坏了,老来以后,浑身都疼,不知道谁给他推荐我爸爸是武术高手,推拿按摩那一套精通得很,于是他派秘书请我爸爸给他做推拿按摩。
从小,我爸爸就教我跟武术配套的两大必备技能:抗击打,推拿按摩。我爸爸说,要想打别人,先要能挨打。怎么样才能做到能挨打呢?一是抗击打,每天用棍子或者其他物件,在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打击,经过这样长期的训练,身体各个部位的抗击打能力就会大大增强,随便挨上几下拳脚,根本就不会受伤。二是自疗,自疗主要依靠的就是推拿按摩,即便自己随时受了点伤,扭了筋骨或者发生了劳损,在没有别人帮助的情况下,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可以通过推拿和按摩,自己给自己作治疗。
对于这两项和武术配套的系统工程,我爸爸抓得非常紧,好像我随时随地都会被别人打坏似的。练这种技能,还有另外一个现实的好处,可以作为一项增收项目,通过给别人推拿按摩增加收益。我爸爸给那位老领导推拿按摩,却是免费的,不管怎么说,我爸爸理论上是地质部的退休职工,人家还是我爸爸的单位领导,这种人情关系,不可能收钱。那位老领导倒不是西哈努克之类的吝啬之人,虽然表面上我爸爸是尽义务、人情活,可人家也真没有亏过我爸爸,高级烟酒从来没断过档的给我爸爸送,我爸爸喝酒不抽烟,那些高档烟都让我弟弟给消费了。
后来我爸爸年事已高,不再适宜,也不愿意再给人推拿按摩,就想推辞掉,不再给老领导推拿按摩了。我爸爸长期给那位老领导推拿按摩,那位老领导竟然上瘾了,就如同长期服用去痛片的病人,离了去痛片就没法过日子,浑身上下哪都疼,我爸爸就是他的去疼片。我爸爸不想继续,人家又离不开他,我爸爸就把我推了出去,让我接班。父命难违,我也只好遵命,每周两次到老领导家里给老领导推拿按摩。
我毕竟年轻,气息足,手劲大,每当我运上气给老领导按摩的时候,老领导都会嚷嚷:好啊,太好了,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我武功方面不敢跟我爸爸比,推拿按摩方面的确比我爸爸还强。我有文化,虽然文化不高,但是读书写字没问题。在学推拿按摩的过程中,我不但接受了我爸爸那一套武术的传统手法、气息运用等等,还有目的的阅读了一些中医药学方面关于经络、穴位、气息方面的理论书籍,如果说我爸爸在推拿按摩方面是自如自在,那么我就是自由自在,起码,在理论上比他占居了相当的优势。
经常往来于那位老领导家,便也就认识了公鸡。第一次见到公鸡,另外印象深刻。他穿了一条盖着脚面的喇叭裤,烫了满脑袋的卷卷毛,看上去好像肩膀上顶的不是脑袋,而是新疆细毛羊的小羊羔,跟小羊羔唯一不同的是,小羊羔是白色的,他的脑袋是黑色的。他手上拎着一个摩托车头盔,脸上挂着一副大墨镜,活像当时正火的港台片上哪个捞仔从银幕上跑了出来,急匆匆地闯进屋来,跟他爸爸打了个招呼,他爸爸让他跟我招呼一下,他就又急匆匆地跟我说了声:“哥们谢谢您了,我还有事,改日请你吃饭,拜拜。”然后,就消失了。
开始跟他接触比较多,是他那次让人给打了以后。那天我从天桥回来,正在洗脸,就听外面有人打听:“请问您那,山东许老师傅是在这儿住吗?”
紧接着,就有街坊大声嚷嚷:“许师傅,来了一个香港人找你。”
紧接着他就不请自到的闯了进来,走路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就一咧嘴,一咧嘴就呻唤一声。
我爸爸过去常去他们家,自然认得他,惊问:“红旗,你这是怎么搞的?”
这小子还算挺有礼貌:“许大爷,可不成了,红旗让人给揍了,您老先给我疗疗伤,完后再帮我出这口气去。”
我爸爸那么一把子年龄了,哪能让我爸爸动手给他疗伤,我连忙过去截活:“我爸爸年龄大了,我来吧。”
他也不客气:“您就您了,谢谢您了,改日请你吃饭。”然后一脑袋栽到我们家炕上,爬得直挺挺的让我给他推拿按摩。我边给他推拿,边问他怎么了,让人给揍成这样。褪去衣服,我看到了,他的腰上、肩膀头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有乌青红肿的伤痕,显然,打得不轻。
他哼哼唧唧地骂着:“他妈的,靠人多算什么本事?三个打我一个,你说我能不吃亏吗?”
我暗笑,三个打一个,对我而言,根本算不上人多。我虽然从不跟别人打斗,但是我估计,如果跟寻常人打斗,我一个对付一帮应该没什么问题。
“哥们,对了,你叫什么?”他这才想起来问我叫什么。
我告诉他:“我叫许宗衡。”
知道了我的名字,他仍然把我叫哥们:“哥们,你说说这帮混混讲不讲理?谈恋爱,搞对象,那是自由的,受国家法律保护的,你说对不对?”还没等我说对不对,他就接茬说了下去:“小青跟我好,那是她愿意,两厢情愿的事情,你说对不对?”这次我有了经验,也没打算应合他对不对,他却执拗地追问:“你说对不对啊?”
我只好说:“对。”
他接着说:“既然两厢情愿的事情,别人就无权干涉你说对不对?他妈的,孙子长得像个蘑菇,还是个金针菇,人家小青哪能看得上他?他就带了两个孙子找老子的麻烦,说是要跟老子谈判。也怪我,太大意,没带朋友,落了单,让他们这顿狠揍,我的妈妈耶,好哥们,您轻点成不成啊……”
我看到我爸爸在一旁直咧嘴,我妈妈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硬憋着,把老太太的脸憋得通红,看上去倒好像突然变得青春了。
他唠唠叨叨,最终我总算听明白了,原来他跟一个叫小青的姑娘好了,可能那个小青原来有对象,对象就不干了,把他约出去揍了一顿。
那天我给他做完推拿按摩,他站起来就能正常行走了,一个劲地谢我,然后又是那套话:“哥们,改日请你吃饭。”说完转身就跑,跑到院里,又翻回头叮咛我们一家:“许大爷,大婶,哥们,你们千万别把今天的事告诉我爸爸,千万千万啊。”
我们一同声地答应,他才急慌慌地跑了。他刚走,我妈就哈哈大笑起来,我爸爸也苦笑着摇头:“人都说虎父无犬子,他们家老爷子怎么着也算领兵打天下的人,怎么揍出来这么个活宝。”
他走了,我也没当回事儿,可是这一次他还真的说话算数,过了两天,就骑着那台雅马哈摩托车跑来接我,说是要请我到东来顺吃涮羊肉。东来顺的涮羊肉那会儿还很便宜,可是我从来没舍得吃过,他过来请,我也没必要装矜持、玩清高,立马坐在他的摩托车后边跟着他去了。
一路上他的摩托车开得风驰电掣,我坐在他后边胆战心惊,既怕他撞了人或者翻了车我跟着倒霉,又怕警察过来干涉耽误我们吃涮羊肉,就扯着嗓子劝他:“鞠红旗,你慢点,别让警察抓了。”
他扭过脑袋对我喊:“哥们,放心吧您,在北京城里,哥们我鞠红旗就是党中央国务院,别说小警察了,就是警备区的孙子,见了我鞠红旗也得鞠躬敬礼。”
我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在吹牛,既然在北京你就是党中央国务院,那么你这个党中央国务院让那几个孙子给揍得满脸花、满身青,怎么不派兵抓了他们,偷偷摸摸跑到我们那个大杂院找我疗伤呢?
途径长安街,一个交警站在马路中间,他扭过头冲我吩咐:“不信你冲那个警察喊一声马路橛子,看他敢不敢瞅你一眼,不是吹的,我这台车的牌号是在公安局备了案的,谁都不准拦,不准查。”
我没傻到那个程度,也没狂到那个程度,不管他是吹牛还是真的,我都没必要跟警察挑衅较劲,我们的人生哲学是:民不跟官斗,鸡不跟狗斗。尽管他拿摩托车驮着我去吃东来顺的涮羊肉,我心里却很清楚,我跟他不属于同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