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紧张、忙碌,却也让人兴奋。我们一家人像旋紧了发条的陀螺,开始飞快旋转起来,甚至连我已经出嫁当了妈的姐姐和姐夫都紧急动员起来,给我们兄弟俩准备成家。
我们先把分得的楼房粉刷一新,把家里的破烂和我爸我妈一古脑转移过去,然后又把我们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从头到脚整修粉刷了一遍,将原来的外间大屋分隔成一间小屋和一个过道,小屋将来我爸我妈住,我们住里套间。收拾好了,再把破烂和我爸我妈迁移回来。按照家里的安排,我是老大,我爸我妈将来自然要跟着我过。
房子收拾妥贴了,接着给我和我弟弟打家具,家具打得很公平,一人二十四条腿,当年娶媳妇的社会标准。样式上,我弟弟的要求比较新,要了捷克式,我则是传统的样式,他那一套刷成了乳白色,我的刷成了赭红色。
万事俱备,刘大叔带着刘婶和刘老三专门到我们家来了一趟,这叫踩窝窝,我也说不清属于山东习俗还是河北习俗。踩窝窝的时候,我妈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个戒指,套在了刘老三的指头上,我还真没看得出来,我妈妈一辈子穷嗖嗖的,也不知道她怎么还能攒下娶媳妇的金戒指来。刘大叔、刘婶和刘老三对我们的安排都非常满意,刘大叔还专门到他的旧居去看了看,挺后悔的说,早知道跟我们家结亲,当年回老家的时候,那套破房子就不该卖了。
接亲那天,我向朋友借了一台山花牌面包车,山花牌面包车当时是北京街头跑的唯一一种面包车,国产的,动静很大,跑起来浑身哆嗦,就像寒风里的穷汉。再后来,国家开始大量进口日本的面包车,山花面包车就不见影了。我弟弟、我姐姐还有我的小外甥坐着山花牌面包车一路哆嗦到白洋淀边上的新安县接亲。
那头,刘大叔已经把一切都备办好了,喝了迎亲酒,吃了红皮蛋,我们便接上穿戴一新的刘老三打道回府。回到家以后,我爸我妈已经在院里摆好了桌椅板凳,把大院和胡同里平时有来往的街坊请了过来,还有几个我爸爸的老哥们,少林程、霍家兄弟等等,一起喝我的喜酒。
拜天地的时候,刘老三羞答答地,面红齿白,倒也能算个美女。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心里由不得咯噔一下,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我老婆的女子,颧骨好像也不低。喝酒的时候,我悄悄问我爸爸,我老婆看着怎么颧骨也挺高,我爸爸瞥我一眼,发表了新理论:“哪个人没颧骨?没颧骨那不叫人,叫猴。”
我的婚事顺顺当当办完了,过了两个月,我们家又开始张罗着给我弟弟办婚事。那天,我弟弟带着弟媳妇回家踩窝窝,我妈心细,掐指一算,我弟媳妇怀孕已经有五个月了,便追问我弟弟:“该显怀了,你媳妇怎么还平平的?不会是弄错了吧?”
我弟弟嘿嘿一笑说:“我也是听她说的,孩子在她肚里揣着,我怎么知道。”
我妈紧张起来:“你们赶紧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看孩子正常不。”
我弟弟答应着,到后来也没信了,再后来,我妈妈又追问,他才说,到医院查过了,没怀上。我妈问他,是当初就没怀上,还是后来流了?我弟弟打马虎眼:“可能后来流了,也可能当初没怀上弄错了。”
当时我们家谁也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情,注意力都在紧张筹办的婚事上,过后许久,回想起来,我心里总感觉不是滋味,因为,我说不清,未婚先孕,然后跟我争楼房那场闹剧,是我弟弟的笔墨,还是我那个高颧骨弟媳妇导演的剧目。
我弟弟是个追新时尚的人,他没有在家里办酒席,而是带着老婆去游山逛水,叫旅行结婚。他们俩带着那台海鸥牌照相机,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把我爸爸和我妈妈给的一千多块钱花了个痛快淋漓,回到家里,叫上单位的同事们到家里吃了喜糖抽了喜烟,也就算结婚成家了。
几个月之内,连着给两个儿子都娶了老婆成了家,我爸跟我妈累得瘦了一圈,有钱难买老来瘦,过去我爸我妈年老发胖,看上去有了老态,经过这么一场折腾,俩人都瘦了,心情却非常好,所以看上去反而显得年轻了。我妈说,她跟我爸这一辈子的任务一下子完成了,反倒好像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我说,我们没结婚前,也没见你们俩忙叨什么事,现在跟过去还不是一样吗?我妈说,那可太不一样了,你跟你弟弟俩大小伙子,明摆着都要娶媳妇花钱,攒钱最累,我和你爸爸忙了一辈子,加上你后来跟着你爸爸忙碌那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底,给你们兄弟俩办事,还紧紧张张的,现在家底空了,事也办了,反倒没有压力了。
我安慰她,没关系,钱没了还能再挣,能添人进口就是好事儿。我妈妈说,那倒也是,现在我跟你爸爸没别的盼头了,就盼着抱孙子。我说添人进口,其实就是暗示,我们家又要添人进口了,我老婆晚上偷偷告诉我,那个月她“身上的没来,可能有了。”
任何一个男人,结婚成家之后,如果听到妻子报告这个消息,心里的那份兴奋和激动都是不言而喻的,我当时差点蹦起来:“真的?没弄错吧?”
我老婆肯定地说:“那还能错?每个月的日子我都清清楚楚,事先也有征兆,小肚子有点疼,这个月一点都没有反应,日子过了二十多天了,我才告诉你的。”
我一把抱住了她,得意洋洋地扒着她的耳朵悄声说:“我真的要当爸爸了?那你就是孩子妈了,真没想到,这么快我就要当爸爸了。”我们跟我爸妈住在一起,原来是里外套间,结婚前怕我们结婚以后,晚上起夜出来进去不方便,就把外间屋各出了一个过道,我们可以从过道直接到外面,他们的屋门开在过道上。可是,我和我爸妈的房子,毕竟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土墙,所以,从结婚头一天晚上,我们俩说话办事都要小心翼翼,深怕动静大了让我爸我妈听见。
她却没有我那么兴奋,显得很冷静:“还不一定呢,没到医院检查呢,要检查以后才能确定,你先别给爸妈说。”
我问她什么时候到医院检查,她说过两天她请假,然后就去检查。片刻,她叹息着说:“万一真的怀上了,月份小还好说,月份大了,这县里城里两头跑,能行吗?”
我们结婚以后,她仍然在安新县城里当老师,每个周六或者节假日才能回北京,平常都在县城里呆着。好在她是教师,每年还有两个假期,假期可以在北京呆着。
“要是万一真的怀上了,你可要想清楚,这孩子要不要。”
这叫什么话?我的孩子,怎么能不要呢?况且,当时计划生育已经到了恨不得把计划外人口统统灭掉的程度,我们这个计划内的再怎么说也不能不要啊。
“我也想要,可是,你得想好了,我们能不能养得起。”
她说到这儿,我的心也有点凉,那个时候,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确实不容乐观。我老婆刘老三跟我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她想什么事、做什么事,都格外冷静。而且,想定了想好了的事情,肯定会坚定不移,眼不眨心不跳地下手,这点倒符合她自小就能不吭声抡着大棒子砍人脑袋的个性。
她在县城里当小学教师,每个月不到一百块钱的收入,给爹妈交了伙食费以后,基本上就剩不下什么钱,连买件地摊上的衣服,都要再三盘算,咬牙跺脚才敢往外掏钱包。她这话里话外透露出让我心惊胆战的信息:有可能因为经济原因她不要肚子里的孩子。
我们的巡回演出也彻底黄摊了,关键还是电视大面积普及,看电视成了人们主要的消闲方式,谁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跑到大街上看我们表演传统武术杂技,就算我们马不停蹄的奔波,往往连路费都赚不回来。
多年从事硬气功表演,我在行内多多少少也算有了点名气,挂了个北京武术协会理事的虚名,却一分钱工资也没有。偶尔协会组织表演,能有点演出费,却也就是一顿夜宵的补贴,根本就不能当钱。我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没有固定的收入,朝不保夕,难怪妻子怀上了孩子,却高兴不起来。
我是男人,难道我混得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起了吗?我是男人,我难道就没有本事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自己的妻子儿女过得更好一些吗?别人没有的我不敢奢望,可是,别人有的,起码我的老婆孩子也应该有。
那一夜,我失眠了,僵僵地躺在床上,假装睡着,却一丝睡意都没有。我不敢翻身,不敢动弹,怕惊醒妻子,怕她知道我并没有睡着。天亮了,我妻子悄悄起床,我也跟着起床,身子僵了一夜,胳膊腿都打不过弯来,脑袋好像也僵了,什么事情都没法想。我强迫自己起床,却懒得穿衣服,呆呆坐在床上,实在不知道起来能做什么。外面,传来了我妈妈和我老婆的对话,我妈妈问我老婆,早上想吃什么,我老婆说随便,什么都行。
我爸爸插嘴:“那就喝豆汁,吃油条,我去买。”
我老婆懂得套我爸爸高兴:“还是爸了解我,我正想着那一口呢,没好意思说。”
我妈妈明里抱怨实则疼爱地说:“这孩子,在自个家里,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今后想吃什么了,尽管吱声,妈给你做。”
我不知道,当初我爸爸跟我妈妈开始有我们的时候,他们的心情是怎样的。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那个时候,他们养活一个孩子,并不比如今的我们轻松。然而,他们仍然生下了我们,并且为我们做着他们能够做的一切,不管是在六零年的灾荒年代,还是文化大革命的残酷岁月,他们都尽自己所能,用自己那并不伟岸的身躯替我们遮风避雨,竭尽全力养育我们长大成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尽享着付出之后得到的欢乐。
我作为一个男人,难道能够对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挂出一张哭丧脸吗?
外面传来了我弟弟声音:“妈,我们回来了,我爸呢?我要正式向你们宣布一个好消息,我媳妇怀上了,我马上就要当爸爸了。”
我妈妈怀疑地问:“这回是真的?”
弟媳妇扭捏中夹带着骄傲:“这回是真的,我已经到医院检查了,阳性反应。”
我苦笑,我这个弟弟真行,啥事都跟我标着劲儿,在生孩子这种事情上也是一样。这个老弟,难道就不能在我们之间留个空儿,让全家人都有个缓神的工夫吗?我连忙起来,穿上衣服,去给他道喜。我挺欣赏他的一点就是,我弟弟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好像比我更积极乐观一些。他并不比我富裕,虽然两口子都上班,都有工资,可是那点工资,供他买胶卷都困难。尽管这样,他还是能够兴高采烈的迎接自己的孩子,不像我们俩,面对自己制造的新生命,瞻前顾后,愁眉不展。
我弟弟两口子的到来,提醒我,今天是星期天。也提醒我,一定要做好我老婆刘老三的工作,孩子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