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的命运比我好得多,我打小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攒功夫,文革结束了,别人复课闹革命,我却跟着我爸爸走南闯北的谋生去了。他一直上完高中,后来又读了个三年大专。毕业以后在家呆了不到一年,曾经跟我爸爸一起在天桥卖艺、吃张口饭的老京剧艺术家钟传芳一日偶遇我爸爸,他现在已经退休,说起来他的学生在北京京剧三团当了团长,我爸爸灵机一动,求他帮忙给我弟弟在京剧团谋个差事。钟传芳老先生一口答应,老人办事认真,答应了的事情就当个事情办,没多久,就叫我弟弟去面试。我弟弟长相清秀,聪明伶俐,一口京腔非常地道,钟传芳老先生的弟子就是团长,于是我弟弟顺顺当当地进了京剧三团,跟着师傅学武生。
虽然京剧三团在北京京剧团里只能算得上三流的,可是那个时候的京剧团还是国家事业单位,进去了就是铁饭碗。于是我弟弟就成了捧着铁饭碗的演员,开始跟着师傅学戏。他学的是武生,过去对我跟我爸爸的武术从来不感兴趣的他,竟然也开始练把式,每到周末,一大早就拉着我陪他到天坛去练把式。翻跟头、站桩、下跨、亮相,他练的那些把式都是花把式,我知道他没有功夫,练这些把式有风险,不小心就能闪腰捼腿,就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他翻跟头,我就得一直用胳膊给他做支点,他练得兴起,从来也想不到我的胳膊撑着他那已经成年的茁壮身体,要出多大力气。说实话,陪他练一天把式,比我自己练一天还累,有时候我受不了,抱怨,我爸爸就呵呵笑着说:“你弟弟练把式是为了在台上有个好站相、好架口,你这当哥哥的不帮着,谁帮着?”
我爸爸那个时候已经不能登台表演他的武术了,我练功夫是为了养家糊口,我弟弟练功夫是为了上台有个好架口,架口是行话,就是京剧武生在舞台表演的时候,一招一式的样子是不是好看。我挣的每一分钱都要老老实实地交给我妈妈,因为我是老大,老大就是养家的儿子。我弟弟从上班开始,却从来用不着给家里交钱,我们也没人想着朝他要钱,后来还是我妈妈觉得那样不公平,让他每个月起码要交个伙食费。
我弟弟兴趣广泛,小的时候爱斗蛐蛐、掀三角、顶拐等等一切跟玩字沾边的东西他都尝试过。长大以后,曾经迷过麻将、跳舞,有了工作和收入,又开始迷上了照相,买了一架二手海鸥120照相机,没事就到处跑着“摄影”,他把照相叫摄影,如果我们说照相,他就不高兴,好像贬低了这个玩意的品质。有时候,他来兴致了,也会给我们家人照相,真对不起弟弟,也许我土,我就习惯把那东西叫照相,不习惯叫摄影。他的功劳是,给我们家人,尤其是我爸爸留下了不少练功的相片。每当他拿着冲洗好的黑白照片回家让我们观赏的时候,我们家上上下下都会兴高采烈,倒也显得家里其乐融融。
我们兄弟情谊深厚,感情良好,这一直是令我爸爸和我妈妈舒心、放心的事情。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我结婚分房这件大事情上,我弟弟却提出了异议。
我妈妈当时解释:“你哥哥这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外边忙着挣钱养家,现在好容易找了个对象,结婚没房怎么能成?再说了,我跟你爸爸在这平房住了一辈子,习惯了,住楼上上楼下楼还觉着不方便。”
我爸爸也说:“你也是的,你有本事带个对象回来,我跟你妈妈二话不说也给你住楼房。”
我爸爸这话说得有点别劲的意思,他以为这么一别,我弟弟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道理很简单:谁要结婚,就先尽着谁安排房子,轮到下一个了,到时候再说。那个年代,多子女家庭都是这么办的,除非那些家里有好几套房子空在那儿等着给孩子甚至孙子结婚用的高干。平头百姓,都是这样走一步说一步,谁先结婚先给谁安排住的地方。
我弟弟闷闷地说出来一句话,惊得我们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我也有对象了,怀孕了,马上要结婚。”
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我妈妈还不太相信,追问了一句:“你说得是真的?”
我弟弟这一次也不再扭捏,提高了声音,坦然自若地说:“当然真的,是我们团的,刀马旦,你们要见,我随时给你们领回来。”
我爸爸传统得要命,未婚先孕对他而言那是大逆不道、丢人败兴到极点的丑事,听了我弟弟的话,涨红了脸,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跳下炕抡起大巴掌就要朝我弟弟扇过去。如果那一巴掌扇下去,那就破了我们家的历史纪录,从小到大,我爸爸还从来没有打过他。
我弟弟也害怕了,本能地抬起胳膊护脸,眼睛却从胳膊上边可怜巴巴地瞅着我爸爸,我当时就在他对面,那眼神是那么无辜、胆怯、可怜。
我爸爸那一巴掌终于没有打得下去,骂了一句:“孽障畜牲”,然后跑到门外躲烦恼去了。
我妈的反应比较平稳,也比较现实:“老二,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弟弟说:“那还能咋办,结婚呗。”
我们家面临一个小小的两难选择:我弟弟得马上结婚,不然女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谁也不好看。当然,不存在我弟弟不跟人家结婚的问题,人家肚子里揣着我弟弟的把柄,要是追究起来,我弟弟既吃不了,也兜不走。可是,他要是结婚,就必须要等我结完婚以后才行,按照传统规矩,没有说老大还在家里耍光棍,老二先把媳妇接回家的讲究。
“你先把女孩领回来,总得让我跟你爸看看吧。”我妈吩咐我弟弟。
星期天,我弟弟果然把那个女孩而领了回来,剧团里演刀马旦的女孩,长相肯定差不了。我妈妈很满意,也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个戒指,我估计可能是早年间存下来的老货,匆匆忙忙套在了那个姑娘的手指头上。姑娘话不多,看上去很稳当,不像个唱戏的,倒象个教书的,得了戒指,平静地对我妈说了声谢谢。
我爸爸对这个姑娘却不是很满意,过后,悄悄对我说了声:“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你弟弟找这个媳妇,不是个善茬,今后你要多照应你弟弟,别让他吃了亏。”
我对这个准弟媳也挺满意,虽然颧骨高了点,可是人样长得还真不错,稳重大方,我觉得,我弟弟能找这样一个媳妇,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以我对他的了解,我过去认为,他找的老婆肯定是那种花枝招展、浅薄风流的女子。我爸爸对那位准儿媳说出那种话,我心里不以为然,却还是对我爸爸保证:“爸,您放心,我不会让老二吃亏的。”
如今回想起来,我跟我爸爸都非常可笑,非常幼稚,想着别让老二吃了他老婆的亏,却万万没想到,这位高颧骨杀人不用刀的弟媳妇杀的不是我弟弟,而是我这个大伯哥。
最终,我妈拍板决策:我赶紧结婚,然后马上给我弟弟办。现在的问题是谁住楼房,谁住大杂院。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明摆着的,按照惯例,弟弟优先,他选择了住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