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跟我爸爸相似之处还有一个地方,就是结了婚,却并没有谈过恋爱。我爸爸比我强的是,结婚以后,跟我妈夫妻感情好,两个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吃苦也罢,享福也罢,肩并肩互相扶持着走完了艰难却也不乏幸福的人生旅途。
我的婚姻虽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经八百的经过了传统的、现代的种种程序,却最终闹了个劳燕分飞,咫尺天涯,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结果。
我跟我爸爸第一次正面谈及娶个女人成家立业的话题,是在四川成都跑场子的时候。那段时间我们的班子很不景气,少林程虽然后来恢复得不错,能够维持正常生活,却落下个毛病,摇头晃脑,很像当时经常访问中国的柬埔寨宾努亲王,这种病俗称摇头疯,没法治。少林程不能再上台表演他的少林功夫了,自然而然地退出了我们那个班子。
霍家兄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每次表演的时候都胆战心惊,而且年纪渐大,再玩冲天炮体力上也支撑不了,兄弟俩勉强又跟我们跑了两年也就退了出去,留下他们的后代,一个练了软功,跟我姐姐搭配着表演,另一个练了鞭子,跟我配合着演出鞭技。
我姐姐年龄大了,也嫁了人,嫁人以后,就不能再跟着我们浪迹天涯,卖艺为生了。于是班子越来越青黄不接,表演的效果和效益都江河日下,越来越不景气了。我爸爸年纪也大了,大多数情况下都只能是撑撑场面,真正的表演任务都由我接手下来。有的时候,看着我爸爸鬓边苍白的雪霜,脸上纵横的岁月,气喘吁吁地在台上表演他已经力不从心的武功套路,我心里一个劲往外涌泪水,却又不能真哭出来。
到成都以后,原来说好的表演场地因为是露天的,碰上下连阴雨,没法表演,就算我们不怕雨,硬着头皮演,也没有观众看。打道回府吧,一来已经跟人家签了合同,二来来回白跑一趟路费就白白搭进去了,所以只好在成都耗着,等老天爷开眼。晚上没事,我陪我爸爸聊天,我爸爸问我:“你刘大叔的三丫头你还记得不?”
刘大叔家的三个丫头,我印象深刻的就是老三,尤其是她闷不吭声抡着大棒槌砸白家兄弟的样子,让我终身难忘。后来,因嫌我当时没有出面帮她打架,骂我是傅志高,不再搭理我了,我也就懒得再搭理她。再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有了男女意识,开始假封建,男孩和女孩不说话,不来往,也就渐渐淡漠了。留在记忆中的唯一印象就是,她有一双小皮鞋,经常穿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之所以会对这件事情留下记忆,是因为我当时决觉得纳闷,他们家那么穷,她两个姐姐一向都穿着刘婶自己做的布鞋,她怎么会有皮鞋穿。
后来,我跟着我爸跑江湖,全国各地巡回演出,过年过节回北京,也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打听过她,在记忆中就慢慢淡忘了。我爸怎么又提起了她呢?
我爸告诉我,刘大叔从老家来信了,说是他三丫头现在在老家县城的学校里教书,还没有对象,那个年代,男女未婚青年开始谈婚论嫁的阶段,有个特定的名词,叫对象,不像现在,一律称之为情人,概念那么模糊,既可以理解为本质意义上的情人,也可以理解为未婚夫、未婚妻。
“你刘大叔一直挺喜欢你,想把他家三丫头说给你,你觉着怎么样?”
刘大叔在文革后,落实政策,纠正冤假错案的时候,平反了,去掉了脑袋上面革命意志衰退、从革命队伍中脱逃的罪名,落实政策的具体标志,就是终于给他在老家安新县城里分了一套房子,还按照三八年以前参加革命的标准每个月发养老金。他逐渐年老,在北京有今天没明天的混日子也混不动了,老大老二都在北京嫁人成家,他也就带着刘婶回老家安度晚年去了。只有老三和最小的儿子守在他们身边,老三下乡抽回来当了老师,儿子却不知道在干什么,按照年龄,应该也上班工作了。
我早就已经过了应该谈婚论嫁的年龄,那些年长年在外面奔波,对女人也就是想想而已,根本就没时间也没精神落实对象问题,所以我爸爸征求我的意见,我就说了个半推半就的话:“没见过人,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爸爸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让我趁现在在成都没事的时候,抽几天时间回去一趟,到刘大叔老家去看看:“要是你觉得成,人家闺女也能看中你,就定下来,你刘大叔家的丫头,知根知底,可靠,能跟你好好过一辈子。”
于是,我就急匆匆返回北京,让我妈给我置办了一套蓝涤卡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拎着稻香村的细点心,还有烟酒茶,凑了个四色礼,跑到安新县找刘大叔相亲去了。
女大十八变,一点都不假。那个在我眼中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的刘老三,此时却已经出脱成了大姑娘,那张脸长得粉白粉白的,也知道矜持了,也知道走路的时候甩腰扭臀了。我把眼眶睁得快裂开了,从她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到当年闷不吭声,抡着大棒槌朝白家兄弟脑袋上狠砸的那个小丫头的影子。就是不知道她现在眼中我还是不是傅志高了,我想问问她,没敢问,因为我一下子就看中了她。我相亲那天当着刘大叔、刘婶的面说了很多好听话,拐弯抹角地告诉他们,我对跟刘老三搞对象没意见。
刘大叔明白我的意思,送我走的时候,告诉我,回家准备迎亲。我还担心刘老三看没看中我,刘大叔大咧咧地拍着胸脯子向我说:“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放心回家准备,跟你爸爸商量好时辰,给我来个信,我也给姑娘准备一下,到时候你过来接人就成了,不过话可说在头里,结婚以后你要是对我家三丫头不好,可别怪刘大叔翻脸不认人。”
我赶紧赌咒发誓,结婚以后一定对三丫头好,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一定要孝敬刘大叔老俩口。刘大叔高兴得哈哈大笑,说只要对他丫头好就成,他们老两口半截都埋土里了,孝不孝顺都是次要的。
就这样,我就算把婚事定了,现如今回想起来也真够神速的,从相亲到结婚,我们只用了三个月时间,而且,这三个月时间里,我们只见过两面,一次是相亲的时候见过的那一面,还有一次就是她跟着爹妈到我们家踩窝窝的时候。
结婚就要房子,我们家多少年来,一直住在杨梅竹斜街拐弯抹角处的大杂院里,连正街都没沾上边。那是一套里外间的小平房,后来我们又尽可能的依傍着这套平房加盖了一个小厨房、一个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储藏间。我姐姐嫁出去了,家里还有我跟我弟弟,我爸我妈。我爸我妈住在小套间里,我和我弟弟住在外间,家里的各种箱柜杂物挤得满满当当,再想在这个插只脚都要找地方的空间里增加一个大活人,安排一个新娘子,那可真的比登天还难。要结婚娶媳妇,我们家面临的第一道难题,就是房子。
命运在那会儿朝我们家绽了片刻笑脸,于是,难于登天的问题竟然有人找上门来帮我们解决了。相亲过后,我跟我爸爸回到北京,地质部一个管人事的干部找我爸爸,原来,他们要进行机构改革,人事调整,一查阅档案,我爸爸当年说是辞职了,打声招呼就跑了,却一直没办正式辞职手续,从理论上说,我爸爸还是地质部的工作人员。
这符合我爸爸的行事风格,什么事都以为自己说句话就成了,却不知道政府机关跟天桥把式摊完全不一样,天桥的把式摊你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甚至连说都不用说。而从政府机关辞职,可不能说辞就辞了,还有一整套的手续要办。我爸爸辞职的时候,原来管人事的领导因为清查三种人,被隔离审查交待问题去了,新的领导是一个老干部平反恢复工作的,文革中身体造坏了,住院疗养一直没来上班,所以手续没人批,也没人办。
等到那个老干部上班开始履职了,又百废待兴,清查三种人、开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学习、治理整顿,接下来又要搞改革开放,结果就把我爸爸的事情给压了箱底,谁都忘了还有过这么一回事儿。一直到这次机构大改革,人事大调整,档案大清理,人家才发现,还有我爸爸这一号人物挂在地质部的职工花名册上,档案还在地质部的人事处档案室里扔着。
地质部的人事干部很好,提出两个方案供我爸爸选择:一是正式补办辞职手续,工龄按照当年我爸爸提出辞职的时候算,可以拿一些退职金,大概有几千块钱,好像是按照北京市当时职工的年平均工资乘上我爸爸的工龄。二是办理退休手续,我爸爸已经到了退休年龄,退休还能在现在工资的基础上,长一级工资,而且,今后还能拿退休金,一直拿到死。哪种办法合适,这种帐谁都能算得清,我爸爸马上答复人家,那就办退休算了。我妈听到这件事情之后,乐得合不上嘴,骂我爸爸是傻小子撒尿泚出个金豆来。我爸也高兴坏了,乐呵呵地说他那叫有福之人不用忙。
紧接着房子也送来了,地质部新盖了干部大院,给领导们分房子,领导们退下来的旧房子,按照政策,可以分给在地质部工作多年从来没分过房子的职工,退休职工优先。我爸爸又沾了光,他符合从来没有分过房、退休职工这两条标准,于是分到了一套两居室。谁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套楼房就是天上给我们家掉下来大大馅饼。
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比较好解决了:谁住楼房,谁留在大杂院里守老房。我心里奔着楼房,谁都明白,住在楼房里,敞亮,屋里就有上下水,厨房、厕所都在屋里,吃喝拉撒那点居家过日子的事儿,都可以不出门就解决。再说了,新结婚,能有那么一套楼房当新房,面对刘大叔和刘老三我们家也有面子。可是,这种话不能说出口,到底谁住楼房,谁住大杂院,得由我爸我妈来定。
我爸我妈征求我的意见,我假装随和:“咋地都成,你们说了算。”
我妈我爸就说:“那你还是住楼房去,我们住这已经习惯了。楼房虽然也是旧的,刷上白灰,还不是跟新的一样。”
正中下怀,我赶紧答应。我弟弟这个时候却在旁边闷不唧唧地说了一声:“做人不能太自私了吧?”
在我爸爸说不清是正确还是错误的教导下,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跟我弟弟争执过任何利益,什么事情都尽着他。小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真的值得认真整治的事情,大不了就是谁多吃了一个馒头,该谁刷碗了,谁应该睡炕头谁应该睡炕尾这些小小不然的事情。现在,他对我爸我妈的分房政策提出了反对意见,而且一张嘴就是冲着我来的,我本能的反应就是:“那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弟弟说出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