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海洋的日子,在我脑子里留下的记忆非常混乱,也许,那种混乱的年代,给所有人的脑子留下的记忆都是同样的混乱。那种混乱的感觉让人恐怖,就像置身于狂风暴雨之中,雷霆在你头顶炸响,闪电刺伤了你的双眼,大雨把你浇成了落汤鸡,狂暴的风雨让你魂飞魄散,过后,大脑一片混沌。又像被扔在疯狂的赛车跑道上,高速奔跑的赛车纷纷从你身边掠过,令你晕头转向,头昏脑涨,过后记忆一片灰白,说不清从你身边奔驰而过的赛车是什么样子。
红色海洋的日子是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大事儿,属于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研究讨论的大题目。对我而言,影响最为直接的,就是从那以后,我永远告别了学校,再也没能回到校园里去。混乱的记忆,模糊了当时很多事件的过程和细节,我弄不清楚我爸爸从牛棚出来以后那几年,在天桥艺人彻底被铲除的时候,他是靠什么挣钱养家的。也弄不清楚,后来我怎么稀里糊涂就成了我爸爸的帮手,跟着他四海为家,东奔西跑,开始了他称之为“流动表演”的生活。
文革结束了,改革开放了,天桥艺人们又可以在街头表演卖艺谋生了。可是,政府改革的路数太多了,今天这么改,要组织什么表演协会。明天那么改,政策放宽,允许外地人到天桥撂摊儿,增加天桥传统文化的丰富性。后天又要缴纳市场管理费。大后天又要统一演出标准,搞得我爸爸他们那些老艺人不胜其扰,无所适从。最严重的问题是,面临着大量外地进京抢饭碗的艺人们激烈的竞争,我爸爸他们卖了十足力气,挣得钱却越来越少。于是,我爸爸跟几个在天桥卖艺的老朋友商量了一下,决定离开天桥,面向全国,由防守战改为运动战,从坐地僧变成游方和尚。
我,还有我姐姐,加上我爸爸,另外还有几个过去在天桥耍把式的老艺人少林程、沧州耍冲天炮的霍家兄弟等人,都是我爸爸在天结识长久的武道上的朋友,组成了一个全国巡回武术表演团体,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我们成了有组织的人,挂靠在北京市体委武术协会的名下,打着他们的旗号,走南闯北,每年交给他们一定数额的管理费,他们则允许我们打他们的牌子。
那几年,我们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跑遍了全中国。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和当地的体协、武术协会之类的机构取得联系,打着北京武术协会的招牌,跟他们合伙举办武术表演,卖门票,当然,门票收入也要给当地的合伙单位分成。碰上不太贪财的,百分之十或者百分之十五就能打发,碰上贪财的,百分之三十也打发不住。分成比例要求太高的,我们承受不了,等于白干,那也就只好不干,白跑一趟,战略转移,再到下一个城市碰运气。这种没法干的地方一般都在东南沿海经济开放城市。
总体上看,北方,尤其是西北地区的人比较厚道朴实,甚至还有一看到北京武术协会介绍信和证照的,一分钱不要,完全尽义务全力配合的地方。给我这艰辛漂演生活留下美好记忆的有陕西的西安,甘肃的兰州,还有一个很多人不知道,对国家分量却极重的戈壁小城——金川。
西安也有一个武术协会,他们有个名誉会长由体协副主任挂名,具体事务都是秘书长跑。秘书长叫惠达,因为武术协会没有政府预算,所以这个秘书长不拿工资,算是尽义务。这人是一个武术的狂热爱好者,也是研究中国武术史很有造诣的专家。听到“山东许”三个字,居然知道我爸爸就是中华民国首届也是最后一届武术大赛的总冠军。他说他一直对这位“山东许”非常关注,多次跟山东有关方面联络,希望知道这位中华民国首届也是最后一届武术大赛总冠军的下落和结局,还准备就他的经历搞一个专题。可惜,谁也不知道“山东许”的下落,有传说山东许当了国民党的高官,跑到台湾去了,也有的说在东北战场让林彪亲自招安了,给林彪当了第一保镖,解放后一直隐姓埋名在中南海保卫党中央毛主席云云。
惠达秘书长激动不已、热情洋溢、唾沫星子四射地说着,陕西话的纯朴和厚实伴随着他眉飞色舞的手势,声势夺人,别的人一概没有插话的机会。我爸爸呵呵讪笑,满脸通红,我也不知道他是为自己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而觉得惭愧,还是受到别人那么强烈的关注而得意。
在我们这帮人里,我的文化程度算是最高的,小学四年级,能写会算,于是所有外联、门票发售、记帐、分钱这些事务性工作都由我一个人全权代理,同时,我还要坚持练功,上场表演,不是我自夸,那个打着北京武术协会四处流浪的草台班子里,我是最辛苦、最忙碌的一个人。跟惠达秘书长交涉演出、费用分成的问题,自然也是我的份内。惠达是个爽快人,动员了他在西安的一切社会能量,安排我们在西安体育场连演三场,然后到西北大剧院配合正火的秦腔《火焰驹》再连演几场,具体场次,根据观众的欢迎程度再定。
演出场地、时间安排好了之后,我跟他谈起了门票分成问题,惠达“咳”了一声,很不高兴地对我说:“你这人咋那么生分呢?山东许能到我们西安这块地面上表演武功,那是我们陕西人民的荣幸,分啥成呢?打我脸呢。”
我又跟他提及演出场地的租金问题,他骂了起来:“锤子,啥租金?那场子放着也是放着,你们到那演,还给他们壮了生气呢,你别管,我跟他们说。”
结果,我们在西安耗了一个多月,大大地赚了一笔,那一次的演出,是我们闯荡江湖以来,收入最丰厚的一次。临别,我们给惠达送了一口单刀,我爸爸用他那笨拙的手在刀柄上刻了“山东许”三个字,惠达如获珍宝,高兴坏了,说是一定让我爸爸抽空跟他好好聊聊,他要拿我爸爸解放前后的经历作一个传统武术名人的专题。后来,却再也没有见过他,在我们的巡回演出陷入低谷,困难重重的时候,我还想再到西安碰碰运气,跟他联系过,他却失踪了,据西安武术协会的人说,他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跑到俄罗斯倒腾飞机大炮去了。也不知道他最终发了没有?祝福他能够成为成功的军火商。
离开西安,我们继续西行,奔赴西北重镇、古丝绸之路的咽喉兰州。兰州古称金城,黄河从城北蜿蜒流过,黄河上有黄河第一桥:兰州黄河大桥。这座大桥是满清时代修建的,我们到那的时候,上面还能通汽车。兰州南边是巍峨高耸的皋兰山、五泉山,北边是北塔山。城市依山傍水,地势险要,难怪成为古丝绸之路咽喉要道。
到兰州演出,也是惠达给联系的。兰州武术协会跟西安的差不多,也是没有进入体制的半民间团体,也是没有政府预算的自负盈亏的社会法人。这种单位,在那个时代,都非常困难,一概没有专职的拿工钱的工作人员,大家都是尽义务。尽管这样,我们还没到,他们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了住处,在定西南路的一个企业招待所里。
“对不起咧,条件不好,北京来的贵客先住下,有啥事情尽管说,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接待我们的仍然是兰州武术协会的秘书长,一个叫孙真的大鼻子。我爸爸说,那种大鼻子的特有福,他的鼻子不是西方人的那种大法,而是整个鼻梁、鼻翼都非常肥满,长在在脸上特别招眼,给人除了鼻子就再没别的零件的错觉。
其实他不知道,这个企业的招待所对于我们这个名义上是北京武术协会巡回表演团,事实上走南闯北卖艺的草台班子而言,条件已经很好了。我们最长住的是那种车马店式的大通铺,男人一间,女人一间。住得省一点,带回北京养家的钱就能多一点。我们曾经到福建的泉州表演,当地武协的人员提出他们作为承办单位,要从销售门票里提成百分之五十,而且没有发票,要现金。我们拒绝了,如果那样,我们就等于白干,如果售票情况不理想,我们照样要按百分之五十给他们分成,就得亏本。后来我找了他们的协会主席,才把分成降到了百分之三十。可能因为这事,具体工作人员不高兴,晚上不给我们联系住宿地点,放了我们鸽子,我们演出结束以后,只好睡在露天戏台上。多亏那几天天气好,不冷不热,可是晚上却让蚊子当成了大餐,饱食一顿,第二天早上起来,所有人脸上都是大包。
那个时候我爸爸已经开始蓄胡子,脸上的胡子有一扎长,不知道蚊子好奇还是淘气,钻进他的胡子里头,在他下巴颏下嘴,害得我爸爸干痒痒却没法挠,为了挠痒痒,只好把胡子剃了。胡子剃了以后,下巴颏上整整齐齐排了一列大包,霍老二嘻嘻哈哈地嘲弄我爸说,我爸爸的下巴颏,变成当地女人的脚后跟了。当地女人从来不穿鞋,一年四季光着脚丫子趿拉拖鞋,后脚跟都是黑黢黢一层厚茧。
在兰州住的招待所归一个叫金川公司的企业,平心而论,在那个年代,这个招待所在我们眼里就已经够高级了。我担心费用高,转弯抹角地请孙真给我们找一个便宜点的旅馆就行了,哪怕是洗澡堂那种地方,只要能睡觉就成。
孙真告诉我们说,他跟金川公司的工会黄主席是忘年交,住宿的帐可以记在金川公司工会:“我正在跟他们联系,请你们到金川去表演,那块地方不大,却是中国的一个金娃娃,人富得流油,你们在兰州演完了,再往西走,到金川去给企业职工表演,收入肯定高,接待条件肯定更好。”
在兰州我们表演了半个多月,我爸爸跟少林程和冲天炮霍氏兄弟商量,在西安我们一分钱没给地家交,总觉得心里不落忍,这些单位的人,都是凭兴趣、凭热情,没有收入,接待我们,给我们安排演出场地,即便没花钱,也要搭功夫、搭人情,所以,像西安那样一分钱没有拍屁股走人的事情不能再做,再做就把人情都断了。于是,在兰州演出结束的时候,我们不管事先有没有约定,都按照门票收入的百分之十给他们提了分成。
孙真对提成不感兴趣,他拿来一个大牌匾,上面写着:致谢兰州武术协会,下面的落款是:北京市武术协会,著名武术家……
大师后面的名字空着,他让我爸爸和少林程、冲天炮霍氏兄弟签名,按掌纹,然后又在他们签名指纹的后面自己注明:解放前首届全国武术大赛冠军、解放前首届武术大赛亚军等等名头,除了我爸爸,少林程、霍氏兄弟,都成了那一届武术大赛的奖牌获得者。我想,要不是我年轻,说出去别人不会相信,他肯定也要给我安个什么大赛季军之类的名头。
客随主便,既然他好那一口,我爸爸他们也就顺应他的要求,签上了各自的名头,按上了各自的掌纹。孙真高兴得咧了大嘴笑个不停,大鼻子下面配上咧开的大嘴,看上去活像谁把一头大河马给逗笑了。
“我给你们说,我最近跟市委书记在一起喝过酒,等你们走了,我就拿着这块匾找书记去,让他看一下我们武术协会为兰州市作得贡献,他一高兴,大笔一挥,明年我们就能进事业单位,列上政府预算喽。”
原来,他打得是这一手算盘,最终也不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没有。我们本来还准备在兰州再演几场,金川那边却等不及了,派了一台特高级的大中巴来接我们,还有一台大解放给我们拉道具。
“金川公司够意思呢,把他们最高档的车派上来接你们了,这车我知道,专门迎接省长以上领导才用呢。”兰州武协孙真秘书长送我们上车的时候,专门向我们介绍了这台车。不但派了专车来接我们,随车还来了一个工会干部,算是负责接待我们的。路上他告诉我们,金川公司是全国排名第三的特大型采选业企业,也是我们国家生产贵重金属的独一家大企业,那座城市,实际上就是一个大企业。
我们也不懂那一套,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吹牛,不过,到了金川以后我们却不能不感动得要死,他们居然把我们安排到了接待国家领导人和外宾的陇首山庄里,那是一个高级宾馆,四周林木葱茏,花草繁茂,还有一条小河贯穿其中,小河上模仿苏州园林的格式盖了几座小桥,住在那里头,大戈壁滩的荒芜和苍凉远离了我们。金川那座城市很奇妙,建在荒无人烟的大戈壁滩上,南边的大山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工会的接待人员告诉我们,聪明的脑袋不长毛,有宝的山头不长草,所以,这里的山都是秃山。
金川公司很大气,根本不卖门票,职工看我们表演都是集体发票免费观看,门票钱直接由企业工会跟我们结算。十几家二级厂矿,轮着看,我们也就连演十几场。到了这儿,用不着联系场地、买门票,我也就能集中精力上场表演武功。这一路演来,顺畅,收入丰厚,结果就应了那句话,乐极生悲,在霍氏兄弟跟少林程演练对打的时候,霍老大失手伤了少林程的脑袋。
霍家兄弟表演的冲天炮,严格意义上说不应该算武术,而是杂技。冲天炮指的是一根两丈来长的大竹竿,有人在下面举着耍,功夫的差别就在两点:一是看下面耍的人能用多少个身体部位耍起来,霍氏兄弟算是这个行当里最厉害的了,不但能用脑袋的各个角度位置、肩膀的各个角度和位置耍,还能用身体上所有的关节部位耍。二是看杆上面人的平衡能力,不管下面杆子怎么耍,上面的人都要能做出各种动作来,而且保证不走样、不松套。霍氏兄弟表演的时候,一般是老大扛杆,老二守护,上面则是老大或者老二的闺女儿子表演杆技。
在金川公司表演期间,一天三顿饭都是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顿顿都有五粮液,他们说他们喝的五粮液都不花钱,是四川一个什么特殊钢厂拿来跟他们换贵重金属的。这种好日子我们哪见过,逮着了还不得可劲填补,谁都想趁这机会把膘好好贴贴。我爸爸、少林程和霍氏兄弟这一类武道中人,都是能吃能喝的主儿,不敢说是酒囊饭袋,说他们酒缸饭桶倒也恰如其分。
那天晚上,工会黄主席亲自到饭厅陪吃陪喝,给我们道辛苦,几个长辈高兴了,五粮液没够地喝,虽然都是海量,可是也一个个都有几分酒劲了。晚上黄主席又亲临现场观赏我们的表演,大家都鼓足了劲儿,一心要大大露个彩。
我表演的是硬气功,那是我的家传功夫,从五岁站桩练起,练了二十来年,脑袋和胳膊都已经练成了榔头,专门砸石头瓦块的榔头。玩了将近二十年的活,没有任何悬念,硬气功表演成功,照例是观众的满堂彩,接下来是霍氏兄弟的冲天炮上场。
冲天炮完事,就是少林程表演少林拳和少林棍。那个时候《少林寺》电影已经风火大陆,所以他表演的少林功夫格外受欢迎,早早的他就到了台侧,抖擞精神,准备等霍家冲天炮练完了他好上场。
霍家冲天炮也是家传,玩得熟透了的节目。节目表演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动作难度非常大,就是把杆子从头顶上甩出去,杆子以竖着平移的姿态朝后台侧面飞过去,然后由后台的助手接下来。在整个过程中,在杆上表演的演员照旧做着各种动作,一直到杆子落地以后,演员才从杆上跳下来,回到前台和扛杆的一起谢幕。
那天是霍老大扛杆,霍老二作防护,霍老大的闺女在杆上表演。平常都是霍老二扛杆,那天因为有黄主席亲临观赏,所以霍老大亲自上场,一者他的技艺比起霍老二当然更加成熟一些,二者也是为了向黄主席表示一份敬意。晚上喝得有点高,表演的时候霍老大就有点把持不住,动作比平时更大,更狂放,外行人看着刺激、兴奋,我们这些内行却提心吊胆,直冒冷汗。好容易表演完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九十九拜都拜完了,就在最后那一哆嗦的时候,出事了。
霍老大把站在后台侧面等着上场的少林程当成了接杆的助手,当时少林程面朝后台,正在跟我说话,嘱咐我赶回北京之前把钱分了,他好私留一部分,他有前后两窝,前一窝还在河南农村,前妻加一儿一女,后一窝在北京,一个老婆俩孩子,他想偷着给前一窝寄点钱。我刚刚答应了他,霍老大就把那根大竹竿,也就是冲天炮甩了过来,冲天炮上边还有他的闺女,做了一个乳燕亮翅的优美造型。冲天炮扔得很高,力道很足,如果助手能够顺利接到,那就是一场非常出彩的表演。可惜,霍老大喝多了,他的助手在左边,他却把杆子甩向了右边,而且,正正砸在少林程的脑袋上。
少林程挨砸的那一刻,表情非常怪异,似乎刚刚想起来我还欠他八百块钱没还似的,用想要又不好意思张嘴的那种眼神盯着我,又有点像我突然变成了怪兽,吓着了他,紧接着,他就跟那根冲天炮,还有冲天炮上面惊声尖叫的乳燕亮翅,一起摔倒在后台滚成一团。
最终,那场接待最好,收入最高的表演以悲剧收场。少林程被砸得头破血流,严重脑震荡。多亏金川公司的职工医院达到了三等甲级水平,医疗设备和医生素质都极好,及时抢救,才算挽回了少林程的一条命。霍老大的千金摔断了一条腿,也是养了好久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金川公司的医院怕少林程的脑伤出现反复,他们担责任,积极给少林程办理了转院手续,我们坐着大飞机送少林程回北京治疗,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坐飞机,却是提心吊胆地护送重伤员少林程。这么一折腾,那一路挣的钱,都交了医药费、交通费。最终算账,不但没挣钱,还搭进去了好几千块,搭进去的钱,我们家和霍家承担了,没敢让少林程再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