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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2023-06-28 10:004,201

  公鸡跟我的交往很怪,不热络,这个原因主要在我,我忙于生计,不能像他那么悠闲的没事找人扎堆瞎吹瞎逛。但是,却也不疏离,他只要有饭局,一般情况下都会打电话照会我一声,让我去当陪客。饭局上,他向别人介绍我一律先介绍我爸爸,说我爸爸是中国首届武术全国大赛总冠军。这种介绍方式有点像武协表演团的招牌,模糊了时代背景,如果有人追问首届武术大赛是哪一年,现在办到多少届了,我就得再说明一番,首届大赛也就是最后一届,是解放前夕国民党政府的中央国术馆举办的。然后他接着就开始给人家吹嘘一通我的硬气功,还有我的推拿按摩功夫,把我弄得活像一个靠蒙人骗钱混饭的江湖术士。

  后来,我忙了,也烦他老拿着我当展品,有饭局我也不太去。不过,我还得承认,公鸡总体上说算个心地不错的公子哥儿,虽然他没什么本事,老爹也过气没什么权力了,如果不是那么花花,把心思都放到了女人身上,他依赖老爹和自己的社会关系,不管怎么样,混得都能比我强。

  电话里,他约我到煤市街老字号卤煮店见面。根据见面地点的档次,我猜测公鸡近期的经济状况不是太好。那家老字号卤煮店距离我们家不远,就在杨梅竹斜街和煤市街交叉的路口,小小的店面,如果吃的人稍微多一点,就得把饭桌摆到街面上,经常碰到居委会和派出所的人干涉他们。那会儿,还没有城管这路杂牌军,占道经营、污染环境,都由居委会的老大妈和派出所的片警管。

  我赶到卤煮店的时候,公鸡已经到了,照例身边跟着一个女孩子。

  “小红,我的女朋友,这位就是我常给您说起的著名武术大师……”

  从我跟他认识以来,我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个女朋友了,从那个小青之后,又有过小花、小果、小蓝等等,我也知道他那些女朋友就跟身上的衣服一样,常换,所以对他的女朋友也不再像初次认得小青、小白那么当回事儿,随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坐定之后,就问他有什么重要事。

  他先反问我:“你出国的事有着落了没有?”

  我那个时候急着出国,病笃乱投医,也曾经找过他,想让他帮忙找路子,在随便哪个资本主义国家弄个担保人,好能把我担保出去。公鸡也确实帮忙了,可惜在这方面他并没有超越国境的能量,最终也都没有弄成,所以,他对我要出国的事情非常清楚。

  我说:“今天刚刚又被拒签一次,加拿大。”

  “日本你去不?”他问我。

  日本我还没有去过,这是一个全中国人都会感觉既陌生又熟悉的国度。

  “日本可好了,经济发展比德国、澳大利亚都强,在那当清洁工,每个月都能挣三四十万日元,相当于中国五六万人民币。最好的地方是,那儿写的都是汉字,不会说话,写字都能看懂。”公鸡可能怕我对日本不感兴趣,连忙给我介绍,就像他去过一样。

  我认识的人里边,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跑到了日本,就是那位武功很差,人缘很好的黄大满。他也是跑了几趟国外,跟我一样把心跑野了,一心一意要出国,我们还一起申请过去澳大利亚,没去成,后来不知道怎么反而去了签证更难办的日本。他到了日本以后再没有回过信儿,我们也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他混得怎么样了。如果我去,就得找找他,都是中国人,都是北京人,也都是武道中人,如果能找得到,在日本还能相互照应着点。

  我说:“我才不管哪个国家,只要能挣钱就行,你说得这么热闹,能去吗?”

  公鸡兴奋了,没有直接回答我,转而催促卤煮店的老板:“快点啊,我们吃完了还有事呢。”

  他最新挂上的女朋友小红撒娇:“红旗飘到日本去了,我怎么办?我不干,你要么带着我去,要么不准去。”

  公鸡对女孩子特耐磨,花言巧语哄那个女孩子:“小红乖啊,你放心,红旗哥哥背井离乡到日本还不是为了你,挣了钱还不都是你的?你在国内好好等着,红旗哥哥在日本落脚之后,立马回来接你过去享福,花日元,吃日本料理。”小红便堵在他的怀里发腻,我就在对面坐着,看着真是哭笑不得。

  公鸡知道我不好他那一套,讪讪笑着推开怀里的小红对我说:“许哥,叫你到这儿,不为别的,就是为个快,那些大饭店、大酒店太慢,耽误事儿。一会吃过了,你跟我回家,听我爸爸给你说。担保人已经找好了,如果你愿意,明天我们就跟他正式见面,这人是我爸爸的朋友,没问题。”

  饭后,我跟着他到了他们家,去拜见他爸爸。我长期给他爸爸推拿按摩,已经非常熟悉。他爸爸当着我说话也不夹带一丝一毫的伪饰,实话实说地告诉我,他对红旗这个儿子实在没办法了,这个儿子太能作妖了:“光是女朋友就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看得我都眼花,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自己有一份在银行当中层干部的好工作,工作收入比我的退休金还高,就那钱还不够花,我每个月的退休金大部分都搭到他身上了。最可怕的就是他万一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来,后悔莫及。我有个抗战时期认识的战友,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后来他却投降了日本人,被送到日本当劳工,抗战胜利以后就加入了日本籍。国家改革开放以后,回国来探亲,又跟我联络上了,看他那样儿,好像在日本过得很不错,很有钱,红旗就整天嚷嚷着要去日本留学闯荡。我想着,与其让红旗在国内作妖,还不如让他到日本去。我跟老胡说了,他满口答应愿意帮忙,给红旗作担保人。”

  我愣愣地听着,心里暗想,人家是给你家红旗作担保人,这里边好像没我什么事啊,把我叫来干嘛?转念想到,这老爷子也挺有意思,红旗插在自己家里还不够,还要派到日本去给日本人作妖,也不知道日本人看到这面红旗,会作何感想。我在那儿胡思乱想,老爷子可能看出来我心不在焉,连忙给我解释这件事情跟我的关系:“小许啊,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就这么一个人放出去,我怎么也不放心。我听红旗说你一心也想出国,要是你能陪他去,我也就放心了。”

  我这才明白,老爷子是想让我跟他儿子一起去,连忙答应:“鞠大爷,这没问题,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公鸡。”我把鞠红旗叫公鸡叫顺口了,不小心在他爸爸面前说溜了嘴,连忙解释:“我们在一起惯了,这么叫着亲近。”

  他爸爸笑了:“公鸡,他要是真有公鸡那两下子倒也好了。”然后又板了脸对我说:“小许啊,你出国的事情我保证帮你办,你也得向我保证,到了日本,一定要保证我们红旗的人身安全,如果红旗实在混得不行,你也要想办法让他能够回国,不能把他扔在日本不管了。”

  我连忙答应:“鞠大爷,我保证,在日本,有我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让红旗饿肚子。”

  鞠大爷满意地点头:“小许啊,我跟你爸爸认识这么多年,跟你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我相信你。”

  过后第二天,公鸡就带我去到北京饭店认识了那位胡大叔,这位当年的八路军叛徒,现如今调养得红光满面,西装革履,见人一个劲鞠躬,我那会儿还以为他是觉得当了叛徒汉奸见到中国人不好意思,鞠躬谢罪,后来到了日本,才明白,日本人待人都是那么客气。再后来,跟日本人接触多了,也才明白,在那种礼貌、客气后面,隐含的是距离和疏远。

  胡大叔答应尽快帮我们办理日本入国手续,名义上是留学:“到那以后,只要你们听我的,一切都没问题,我在日本的门路比在中国广得多,只要你们听我的,别违法犯罪,凭我的经济实力和人脉关系,三年之内不等你们留学期满,保证能把永居办下来。”胡大叔话说得很满,多次强调我们要听他的,当时并没有引起我们多想,认为那就是一般的年长者对晚辈的吩咐、叮咛。

  “出国手续费每个人要拿一万块钱,不多吧?”胡大叔这么说。我和公鸡都认为不多,别说这是正大光明地办理出国留学手续,就是偷渡,也远远不止这个数。

  回到家里,我把这个对我、对我们家庭而言,很难断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消息告诉了我爸爸,征求他的意见。我爸爸沉默片刻,说:“我闯关东那会儿,十二三岁,你现在多大了?都三十三了。”

  我知道,他这话有两层意思:其一,他十二三岁就能独自闯关东,我今年三十三岁,闯荡日本应该没有问题。其二,我现在早已成年,主意应该自己拿。两层意思汇合成一个意见:同意我去。

  我又征求我妻子的意见,她也满支持:“人挪活,树挪死,有这个机会,到外面闯闯也好,说不准还能让咱们家过上好日子呢。”

  惟有我妈,听到我要去日本,半晌没有说话,愣在那儿,眼睛里空落落地。

  我又追问她:“妈,你说说我到底去还不去?”

  我妈幽幽地说:“哪个当妈的都希望儿子守在自己身边,整天眼睛能瞅着才安心,可是,有哪个妈能当得了孩子的主呢?我不让你去,你能听我的吗?”说完,我妈的眼泪涌了出来,她随手用袖口把眼泪抹了。

  除了我妈流露出来的不舍却又无奈,其他亲人们对我远赴日本的态度都挺支持,然而,这种支持却让我心里多少有些落寞,空荡荡的不太好受。

  剩下的就是筹集那一万块钱了,家里老底都划拉出来,还差三千块,我爸爸不知道出面找了谁,借了两千五,尽数交给了我,我问他向谁借的,我爸爸让我别管:“你管那事儿干嘛?交了手续费以后,剩下的你都带着,算是我借给你的,你发达了,再还给你老爹。”我太了解我爸爸了,他一辈子最不擅长的就是求人,我们家在几乎断顿的艰难时候,他都没有向别人张口说出一个借字。如今,为了帮我,他却张嘴向别人借钱。我接过那两千多块钱的时候,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我硬憋回去了,流眼泪,比憋眼泪,轻松多了,所以,才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说法。我爸爸扭过头,假装没有注意我的表情。

  那位胡大叔果然能量非凡,过去显得如登天一样难的出国事宜,这一次居然非常顺利,很快我和公鸡的签证就一起办了下来。

  听到我要去日本,弟弟和弟媳也过来送别,他们俩一再叮咛我,在日本如果能站得住脚,一定要把他们也弄过去。我连忙表态:“我去日本干啥去了?不就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吗?要是混得好了,只要你们愿意,我肯定要把你们办出去啊。”

  到机场送行的时候,我弟弟偷偷把我叫到男厕所,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人民币交给我:“哥,这是我偷着藏的私房钱,你带着,万一有什么不顺,就回来,别像有些出国的人,在外边混得像狗一样,还碍着面子打死也不回来。”

  这种话,这种事情,只有亲兄弟才能说得出来,做得出来。我没有客气,接过他的钱,心里热辣辣地,眼泪涨得眼眶子疼,我硬忍了。我相信,我一定会对我弟弟付出的,加倍偿还。

  于是,我带着兑换来的三万日元,按照那会儿的汇率,大概相当于五百块人民币,还有我弟弟在机场男厕所塞给我的二百块人民币,过了安检和海关。身后,是亲人们的牵挂、期盼还有憧憬,我没敢回身,我不敢看我儿子,不敢看我妻子,怕我忍不住哭出来。

  然而,这件事情一开始就很不顺,我跟公鸡过了安检,报了海关,到了候机室,却被告知,因为严寒,飞机冻结在跑道上,飞机延误了。

  “他奶奶的,出师不利,怎么飞机还能被冻在跑道上动不了呢?”公鸡这话,我记忆深刻,永远储存在我离开中国启程远赴日本那一刻的记忆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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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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