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那场演出,我精神受到的冲击只能用震撼两个字形容。我们在澳大利亚去了悉尼和墨尔本。从小到大,我接受的一切教育都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告诉我们,资本主义社会是人类历史上最腐朽、最没落的社会。去了一趟澳大利亚,我才明白,那三分之二说的并不是外国人,而是像我这样的中国人,我们对党和政府的话理解上有偏差。资本主义社会的确腐朽,人人让牛奶面包喂养得又肥又壮,这种体型很难长寿。资本主义的确没落,大街上汽车跑来跑去见不着几个步行的人,有腿不走路能不没落吗?
最让我震撼的还是他们对中国武术的热情和痴迷。在国内,我的同胞们对国粹已经弃之如敝履,就如黄大满说的,我们的同胞只配听歌星唱小曲,只配看小丑耍猴儿,还把那叫做笑星。而我们这种凝聚了中国人数百上千年智慧、文化和精气神的武术,却沦落到了只能在大街上表演,其情其景跟沿街乞讨没有本质的区别。而在这远离中国数千公里的澳大利亚,我们却掀起了一股中国武术的热潮,演出场场爆满,票价比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美国大片还贵。
那是一次成功的演出,澳大利亚各大报纸、电视台追着我们屁股后面采访报道,我们还没回国,消息就已经传回了国内,我们得到的奖励是,来回的机票领导给签单报销了。黄大满呵呵大笑:“告诉你老许,来往机票本来合同上说去的时候我们自负,回来的时候由邀请方负担,这次演出效果太好了,他们一高兴,把我们往返机票都给管了。”
我问他:“机票钱政府已经给报了,怎么办?”
黄大满呵呵笑了:“你傻啊?给大家伙分了。”
那一回,连演出提成加私分的机票钱,我拿到了一万多块,这对那个时候我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的收入。那年月,家里有一万块钱,号称万元户,就是富翁。那一万多块钱我一点都没有吝啬,全都用来打点关系,又硬逼着公鸡,就是鞠红旗,跑关系找人,总算把我老婆从安新县调回了北京。
家里家外,那段时间是我们的辉煌时期,虽然很短暂,却也让我大开眼界,心也变得野了起来。我们先后又去过非洲、新、马、泰等国家,欧洲去了俄罗斯的莫斯科,那会儿莫斯科正乱着,演了两场,形势不对,赶紧往回跑,没挣着钱。
出国的机会多了,慢慢就没了第一次出国的新鲜和机动、紧张,却也让我萌生了越来越强烈的、天方夜谭式的欲望:我也要出国,到国外闯荡一番,让我爸我妈我的老婆儿子还有我弟弟一家三口,不再作那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也能过上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生活。
我开始捉摸着出国,可惜,那会儿出国实在太麻烦,国内的手续先不说,就是国外需要担保人这一条,就把我彻底难倒了。那个时候,象我这种情况出国唯一的理由就是自费留学,然而,中国人无论到哪个国家,都要有那个国家的居民担保,保证你不犯罪、不滞留、不非法移民。
我暂时没有机会出去,但是这个念头却像无形的钉子钉在了我的心头,时不时冒出来搅和得我心神不定。
那天我弟媳妇把孩子扔给我父母的时候,刚好是我又一次出国碰壁,我申请到加拿大,别人都说加拿大属于移民国家,对移民管控很松。可是,我仍然遭到了拒签。心里本身就不痛快,一回家又碰上家里那一摊烂事,我老婆正在跟我弟媳妇吵架。原来,我弟媳妇把孩子扔给了我爸妈,出门的时候碰上了我老婆,我老婆不知就里,还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回来了,怎么就走啊?吃过饭再走,都到饭点上了。”
妯娌之间,历来如此,今天吵,明天好,她们俩虽然经常发生龃龉,心里也都有隔阂,面上却还都装得挺好。我弟媳妇“哼”了一声说:“不吃了,让老太太老爷子带孩子就够他们辛苦了,还怎么好意思再让他们做饭吃。”
我老婆还不知道她已经把孩子扔给了我爸妈,以为她是在挖苦、讽刺自己让公婆带孩子,便反唇相讥:“是啊,老太太老爷子的饭你们也没少吃,我们好赖还交了伙食费,你们连伙食费都不用交,白吃。”
我老婆自恃打小在这个院里长大,跟我们家一家老小都是世交,在我爸妈跟前也比较随便、亲近,对我弟媳潜意识里难免外人感觉,尤其是他们经常回家蹭吃蹭喝从来不交钱,更是忍耐已久,过去有时候也会在我爸我妈跟前抱怨,我爸我妈也劝她,说给你带孩子了,没给老二家带孩子,就权当让他们省几个托儿费吧。今天,弟媳妇说出那种话,我老婆也就趁机被憋在肚子里已久的不满发泄了出来。
弟媳妇冷笑:“你们交伙食费?吃的用的比交的还多,这个账谁不会算?别的不说,爸妈的人工费都比你们交的那几个饭伙钱多得多。”
两个妯娌在院外边龃龉争吵,刚好我回家碰上了,两个人就都冲我来了,让我给评理。我自己还一肚子委屈烦恼,哪有心思掺合她们俩老娘们的事儿,况且,我也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便冲她们俩说了声:“要吵架回屋里吵,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说完后,我就进院回家了。
她们俩顿时把矛头都转移到了我这边,弟媳妇认为我向着我媳妇,给她撂脸子撂话,我老婆觉得我作为丈夫即便不能当着弟媳妇的面帮她,起码也不应该给她撂脸子撂难听话,让她当着妯娌的面下不来台。于是,两个女人一起返回家来,一起冲着我发火,嚷嚷个没完没了。我一个老爷们,又是一个不善言辞的老爷们,只好退避三舍,一溜烟的跑出门来,把一摊麻烦扔给我爸我妈去善后。
我一个人在护城河边上踟蹰倘佯,那会儿我心里烦透了,婆娑碧绿的杨柳,潺潺奔流的河水,还有头顶上瓦蓝瓦蓝的天际,在我眼里都只有黑白两色,如果硬要再加上点别的颜色,那就是由黑白混合而成的灰色。我坐到了护城河栏杆上,心里烦乱成一团乱麻,现在,我可真成了有家难回了。不远处,有一个拾荒人,背着破烂的脏兮兮的编织袋,低头弯腰,在地上找着别人废弃的瓶子、罐子,也找着他的生存希望。是啊,一个人能够走多远,有多大的希望,跟他看这个世界的姿态有绝对的关系,如果抬头看天,他看到的将是无比悠远的白云和飞鸟,还有能把人载向世界各个角落的飞机。如果埋头看地,就像不远处那个拾荒者,那他看到的就只是脚下那一方灰黄。
我抬头看着天空,思绪却离不开我那个家。说到头来,家里的一切纷乱和争吵,根源不就是一个穷字吗?如果我们有钱,哪至于把孩子扔给年迈的父母,让父母在理应享受人生暮年那可怜的所剩无几的人生时光的时候,却还要操心受累的照看小孩?而我们的孩子,我和我弟弟的儿子,理应进入托儿所,接受对于人生而言,非常必要、重要的学龄前教育,享受跟别的孩子一起玩耍、欢乐的童年生活,可是,他们仍然在大杂院里,撒尿和泥,跟年迈的爷爷奶奶在一起寻找可怜的局限于院内的欢乐。
想到这些,我觉得我活得太没价值,我是家里的长子,从小父亲就把这一家的未来、生存的希望寄托到了我的身上,可是,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他们。沮丧,自责,让我万念俱灰,真恨不得一脑袋栽进这护城河里算了,如果不是残存在意识里的一点点公德感,怕自己弄脏了这一湾河水,怕让年老的父母和年幼的儿子伤心无靠,以那会儿我灰透了的心情,很可能做出蠢事来。
我的呼机滴滴滴滴叫个不停,我懒得看是谁在呼我,我认定肯定是我老婆或者我爸妈在呼我回家吃饭。夕阳的余晖把大把的金子撒到河面上,让这条护城河变成了斑驳的金箔,晚风吹拂在我的脸上、身上,心里的烦躁逐渐散发出去。从这儿回到我们家,步行快点也得半个小时,我实在怕回家,怕妻子绵绵不断的抱怨,于是我决定自己在外边随便吃点,尽量晚点回家,最好是等他们都睡了,那样,我能少遭点罪。
我用呼机看看时间,却蓦然发觉,刚才滴滴叫着呼我的并不是家里人,而是公鸡,鞠红旗。反正我正无聊,便就近找了个公用电话,给他回话。
电话刚响两声,他就接听了,我马上断定,他找我肯定有事,呼了我之后,就一直呆在电话边上等我回话,这一个电话,改变了我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