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我生命的延续,我一生的最高成就,我对外的一切希望和寄托,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当我第一次抱着柔嫩的儿子,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眸,我心里涌动的情感难用语言表达。把她们母子从医院接回家的当天晚上,我躺在临时搭盖的地铺上,听着床上我妻和我儿平静的呼吸,听着我儿子偶尔的呢喃,听着妻子给儿子喂奶时候轻声的亲吻,我的温情如水,感激和柔软把我的心浸泡成易碎的软木,我含着泪,暗暗地向上苍发誓,我一定要穷此今生,用尽我的一切心力,让床上的这个女人跟这个孩子今生幸福。
然而,什么是幸福呢?我那会儿没有认真去想,即使认真去想,没有经历过,也想不清楚。如果我那会儿懂得,每个人的幸福感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幸福点位,那么,我也许后来就不会走现在这条路,也许我的人生就会比现在平稳,我也许就不会遭受那么多至今回想起来还让我痛心疾首的磨难。可惜,生活没有也许,因为经历过的生活不能修改、不能复制。我那个时候,误以为摆脱贫困,创造财富,就能得到幸福,误把财富当成了幸福。
儿子在并不富裕,有时候甚至还很艰难的日子里成长。妻子最难的事情,就是要在安新县城和北京两头跑,哺乳期间,她只好随身携带着儿子。过了哺乳期之后,儿子就交给了我的父母,这又引起了家庭内讧。父母日渐衰老,带个孩子,非常吃力。我们一家人在贫穷窘迫、夫妻分居、朝不保夕的处境下艰难度日。绞尽脑汁能过得好一点,这是我们每天都在本能追求的目标。我们那个时候好一点的具体标准就是老婆能回到北京,孩子能跟别的孩子一样,上托儿所,喝进口奶粉,能搬进好一点的房子,不再在这所阴暗潮湿越来越破败的大杂院里住着。
现如今想起来我仍然会觉得鼻酸。那会儿,因为买不起奶粉,我爸爸看到有农民每天早上拉着两只母羊,来到我们胡同口,吆喝着卖新鲜羊奶。我爸爸跟他联络好了,每天给我们家送羊奶,然后熬好了给孩子喝。羊奶非常便宜,每个月只要给农民五块钱就保证天天早上把羊牵到家里,当面挤一茶缸羊奶。
我弟弟他们过得也并不富裕,夫妻两个人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如先富起来的款爷一条烟钱。有了孩子之后,他们剧团又面临着改制,由事业单位改成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企业,这样一来,像我弟弟我弟媳他们那样的龙套演员,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放假回家,拿个最低生活保障,变成路边的野草,自生自灭,听天由命。现在回想起来,现实的贫困,预期的危机,足以让这小小的一家三口惶惶不可终日,心情的忐忑和希望的破灭,任何人也会变得狂躁不安。
我小侄子原来一直放在剧团托儿所,按照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独生子女入托免费。可是,由于改制,托儿费这一块没人支付了,剧团托儿所只好向家长收,我弟弟他们每个月的生活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钱交托费,只好自己带孩子。然而,面临单位改制,下岗放大假,谁也不敢自由散漫,工作时间在家带孩子,于是他们就想把孩子交给我的父母。
我儿子喝不起奶粉,从小就喝我爸爸从农民那儿订购的羊奶,看着寒酸,想着辛酸,却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奶鲜,营养价值高,绝对无污染,所以,那两头母羊反而把我儿子喂养得肥肥壮壮。我侄子从小在托儿所,也不知道是托儿所的问题,还是父母的问题,却一直胖不起来,瘦伶伶的活像一颗豆芽菜,这也让我弟媳妇愤愤不平。在把孩子送给我父母带之前,他们已经流露过这个意思,我爸爸照例不表态,不吭声,我妈妈委婉地说,她和我爸爸现在年龄都大了,带着我的孩子就已经够吃力操心了,如果他们也把孩子送过来,他们老两口累点忙点都没什么,就是孩子如果带得不好,他们俩不能埋怨。
我妈的意思是,把丑话说前面,别到时候他们把孩子送过来了,又挑毛病,我妈也知道我弟媳妇是事儿妈,特别矫情难缠。他们却把我妈的意思理解为推托不给他们带孩子,我弟媳妇脸当时就拉了下来,我弟弟也不太高兴,指责我妈说:都是孙子,怎么还带这个不带那个的。
我弟媳妇冲我弟弟发作:“谁知道你是不是人家亲生家养的,走,我带,我自己带。”说完,拽着我弟弟,抱着孩子就跑了。
那个时候,我也面临着严重的危机,天桥那块市场已经无利可图,经常我在那儿守候一整天,也没有什么进账。我在武术协会担任理事,在天桥凡是本地户口的武师那会儿也都加入了武术协会。作家协会是文人墨客的群众性组织,却属于政府系列,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作协主席还是政府官员,作家还能拿着工资写作,写出来的东西发表了还能赚稿费,两头挣钱。武术协会是武术家的群众性组织,却没人管,政府也没有财政预算给武术协会,我们这些练武术的只能野生野长,死活听天由命。
现如今,武术协会知道我们这些在天桥表演武术的人处于困境之中,既想拉我们一把,也想趁机找政府说说理,就给有关部门打了报告,说我们这些人,身上都积累着中国武术的传统文化,如果就这样让我们自生自灭,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损失,因此要求政府相关部门采取有效措施,解决著名武术家们的生计问题,将武术协会和作家协会一样列入事业单位体制,拨给经费云云。
政府有关部门对这个报告还真得挺重视,可是看穿了武术协会趁机为自己要地位、要待遇的目的,没有批准把武术协会纳入事业序列,却拨了一笔专项资金,作为成立武术表演团的启动资金,由武术协会代管,表演收入自收自支。这个批复把武术协会气得够呛,武术协会生气也确实有道理,凭什么那些作家拿着政府的津贴,出版了书、发表了文章还照拿稿费、版税。而武术家却没有政府发的津贴,还得靠卖艺为生?最可气的是,武术协会过去虽然没钱,可是也清闲,想做点什么事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现在麻烦来了,还得照应着武术表演团。
气归气,政府有关部门的指示还不能不执行,况且人家毕竟还是给了钱。于是,我便也作为“知名武术家”被收罗进了武术表演团,规定每个月固定一百块钱,表演收入再按比例提成。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正是国家推行价格体系改革的时候,所有物价都在飞涨,这一百块钱,给孩子买奶粉和尿不湿都不够。可是,不干又不成,不干,连这一百块钱都挣不来。
我那会儿正在一家合资企业当保安。在公司所有行当里,保安是仅次于清洁工的低级别员工,见到那些西装革履昂然阔步的高管人员,要立正敬礼,而且,工资特低,每个月不到一百块钱。有时候我想,我爸爸按着我练了一辈子武,现在这一辈子的苦练才值一百块钱,不能不让人从心底深处感到悲哀。
我还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历史使命一直没有完成,就是我妻子调回北京,成为北京人民的一分子。我利用所有关系,求别人把我妻子调回北京,然而,几乎所有人都告诉我,没有钱办不成,那会儿钱要得并不多,两三万,可是我连两三千都拿不出来。
我那个时候正在承受生存的煎熬,提到表演团我由不得苦笑,那种玩艺我自小跟着我爸爸玩了半辈子,玩到现在却还连养家糊口都难。我曾经暗下决心,那种走四方、拜八面的生活方式我再也不干了。想不到命运弄人,最终我还是不得不重操旧业,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似乎看见命运之神在冥冥中朝我作鬼脸儿。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人混到菜篮子都空了的时候,谁也会产生捞稻草心理,只要捡到筐里都是菜。我抱着有枣没枣都捅一杆子的侥幸心理,顾不得自己曾经痛下决心再也不加入什么鬼表演团的誓愿,辞掉了保安,加入了这个半官方组织的武术家表演团。平心而论,这个打着中国武术家表演团招牌的半官方组织还真的汇集了当时很多知名的武术家,每个武术家打出的牌子也很亮眼,有“中国武当太极第一大师”、“中国少林拳掌门大师”、“中国南拳王”、“少林程唯一传人”等等,我的招牌是“中国首届全国武术大赛全能冠军传人、硬气功大师”,我的招牌有意无意地混淆了时代背景,不知道的人,弄不清楚中国到底有没有这次武术大赛。
刚开始,表演团着眼于国内市场,张罗着全国各地乱跑,到处给人家表演,演出效果居然还比不上过去我爸爸组织的草台班子。中国人民都让歌星、笑星那帮人给迷了,那些人走穴,一趟十万八万的挣,我们一个团一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都费劲,有两次,连路费都亏了进去。用协会主席兼表演团长黄大满的话说,我们是死不了,活不旺,拖到哪天算哪天。黄大满跟我年龄差不多,很像梁山一百单八将中的宋江,功夫不怎么样,人缘好,热心肠。
钱挣不来,大家就有些心灰意懒,有一些走了别的门路,不再对这个团体感兴趣了,还有一些人,比如我,没有别的门路,只能瞅准了那每个月一百块钱,硬扛死熬。眼瞅着这个半官方的中国武术家表演团也重蹈我爸爸那个草台班的覆辙,一哄而散的时候,黄大满不知道通过什么鬼门路,居然跟外国人勾搭上了,说是澳大利亚邀请我们出国表演。
我们对这件事情都不太热心,觉得那是没谱的事儿,一者在国内都没人看,路费亏进去,好赖还能打电话朝家里要,起码能跑回北京。到了外国,要是把路费亏进去,回不来,我们就流落到异国他乡,成了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了。二者,那个时候说出国,感觉就像上月亮一样不太可能,不太现实。
黄大满却信心百倍,立刻上书有关部门,说是我们要出国以武会友,作国际文化交流。在中国,什么事情都怕上纲上线,只要能上纲上线,没理也能变得有理,什么事都怕沾上外事,周恩来早年就说过:外事无小事,沾上了外事,屁大点事都能变成泰山。黄大满拿着对方的邀请函,又写专题报告,还真从政府手里骗来了一笔制装费,借来了一笔路费。说好,路费从表演所得里边扣,挣了钱回来要归还。
“还个屁,哪有老百姓给政府还钱的,政府欠老百姓的太多了。”黄大满拿了支票得意洋洋地嘀咕。
不管怎么说,能出国一趟,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管能不能挣钱,有人掏钱到国外去逛一趟,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出国的事情真正办成了,大家纷纷报名加入,就连原先已经不再到团里混秧子的,也争着闹着要去。名额有限,只能去二十个人,我们原来有三四十人,经过一场激烈的竞争,最终确定了二十个人。我心里有数,别人谁去不了,我也得去,所以我也没费劲,既没说好话,更没送礼,黄大满就把我的名字给圈上了。
上飞机的那一刻,黄大满说的话我印象深极了,永生难忘。进机舱之前,他在舷梯上回过身来,对着机场大声喊道:“中国人民拜拜了,看我们的武术表演,你们不配,你们只配看歌星唱曲儿,小丑跳梁儿。”
这话说得很不吉利,好像我们偷渡再也不回来了似的。弄得我一路忐忑,真怕这家伙跟外国人有什么密约,把我们这帮人给撂到了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