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把大彩电搬回家的时候,路上就激动得要命,恨不得抱着大彩电亲两口。到了家,我爸我妈也高兴得了不得,嘴上抱怨我不该花那个钱,实际上却手忙脚乱的帮着我拆封摆机器。其实,我们家的地方根本就不适合买这种大彩电,里间是我跟刘老三的卧室,外间隔了一个过道,我爸跟我妈的房间也并不宽敞,折腾半会儿,才在屋角的箱柜上把这台大彩电安顿下来。
安顿下来才想到,还得要装天线,没天线大彩电还不如半导体收音机。那会儿,还没有闭路电视,更没有数字电视,看电视全靠在屋顶上竖长得跟鱼刺差不多的天线。这个时候谁还能耐得住劲等到第二天,我立马跑到外边商店里买天线,天线买来了,我爸爸已经找妥了竹竿,然后我爬到屋顶上,把天线竖了起来。天线竖起来了,还得有人在屋里调电视,屋顶上还得有人转天线找信号。我爸爸不会调电视,让我在屋里调电视,他爬到房顶上按照我指示转动天线信号。我爸爸已经六十多岁了,那会儿精神百倍,爬到房顶上嚷嚷呵呵地跟我对话,我们俩一个房顶,一个屋里,谁也听不见谁说什么,我妈就站到院里当传声筒,我说往东边,她就朝房顶上喊:“往东边!”我喊“朝南边点”,她就朝房顶上喊:“朝南边点”。过往的街坊一看就知道我们家买电视机了,纷纷打招呼:“许大爷,买电视了?”我爸就站在房顶上乐呵呵地告诉人家:“买了,大儿子买的,日本原装大彩电。”
那个时候的情景至今我想起来仍然觉得感动、温暖、幸福。我爸爸,我妈妈,因为我能买得起一台大彩电而兴高采烈,他们觉得,这个儿子给他们长脸了。晚上我们一家人乐呵呵地聚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这台彩电竟然能够引起家里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
我老婆怀了孩子,每周都要往返安新和北京,这一周回到北京,看到家里买了彩电,有点惊讶,晚上睡下了就偷偷问我,彩电是我买的,还是我爸爸买的。我说是我买的,我爸爸要是有钱,早就买了,还能等到今天。我老婆便问我哪来的钱,我说给别人推拿按摩挣的,还差点,跟朋友又借了点。我问她,是不是嫌我把彩电放我爸我妈屋里了,她说不放爸妈屋里,往哪放?你也太小看人了,我怎么会计较那些事儿。我是担心孩子出生了,你又欠了债,孩子怎么养。
我说了句大话安她的心:“你放心,我的老婆和孩子,我不敢吹牛比别人过得好,可是,起码我不会让他们过得比别人差,别人没有的,他们不见得能有,别人都有的,他们也一定会有。”
我老婆听了我的豪言壮语挺感动,钻到我的怀里,没说话,拽着我的手摸她肚子里的孩子。孩子好像知道我这个父亲在抚摸他,不知道是用拳头还是用脚,在他妈妈肚子里朝外边杵了两下,跟我打招呼。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幸福,我紧紧搂了刘老三,把刚才的豪言壮语又重复了一遍。现在,我彻底放心了,我妻子总算放弃了打掉孩子的想法。这台大彩电赋予了孩子出生的权利,因为,这台大彩电意味着我有能力让我老婆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星期天,我弟弟照例跟弟媳回家来看我爸我妈,顺便吃饭。每到星期天,我爸我妈必然要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跑菜市场,回来以后就开始切剁洗剥,准备午饭和晚饭,我弟弟两口一般都是吃过午饭再接着吃晚饭,吃完晚饭了,再带一些生熟食回家。
我老婆怀孕,回到家里,我爸妈不让她干活,所以星期天她可以多睡一会儿,就躺在床上没起来。我弟弟和弟媳妇一进门,我妈赶紧说你们快过去看电视,谁都别动手,有你爸爸给我打下手就够了。我弟弟跟我弟媳听到我们家买电视了,可能没想到能买那么高级的大彩电,一进到我爸我妈的房间就大惊小叫起来:“哈,这么大个的彩电,谁买的?”
我爸爸正在帮我妈摘菜,随口说了一声:“还能谁买的,你哥哥。”
我弟弟出来对我说:“哥,没看出来,你还真有钱啊。”
我也随口说:“现在谁还没个买电视的钱,关键就是看舍不舍得买。”
我弟媳接口说:“哥,你可太高估我们了,我们就没钱买,要有钱,早就买了。”她说这话倒也是真话,他们俩都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可惜,工资低,两个人加一块每个月不到两百块,刨去吃喝花销,要想买台彩电,不过几年苦日子,很难办到。
我妈妈说:“你哥也没钱,自己攒了点,又找朋友借了点。”
我弟媳就有点酸溜溜地:“还是跟爸跟妈一起住好啊,名利双收,爸,有钱也借我点,我也买台彩电。”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刚好我老婆听到他们来了,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出来打招呼,听到我弟媳这话,就解释了一句:“你们别误会,没用咱爸拿钱。”
我弟媳乜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说:“没拿钱,你们还能那么好心,把彩电放爸妈屋里?”
我老婆又解释:“我们屋太小了,也没地方摆,放爸妈屋里,大家看着也方便。”
我弟弟也觉得他媳妇说话太过分,连忙和稀泥:“就是,我哥属于好汉子不挣有数的钱,整天在大街上喝风淋雨晒太阳,挣那几个钱也真不容易,哥,你对咱爸咱妈够意思,向你学习了。”
我弟媳付却撇撇嘴:“爸没事就帮着哥撂摊儿,站场子,挣来的钱都进谁的腰包了?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我爸爸自始至终闷着头没吭声,这个时候插了一句话:“我到天桥是找老哥们卖呆去了,没帮谁挣钱,要帮也是帮倒忙。”
我弟弟又说:“就是,爸闲着也没事,天桥是他站了半辈子的地场,过去找老哥们怀怀旧,挺好,你别瞎想。”
我弟媳妇却不是个轻易可以让她住嘴的人,她跑到我爸爸身旁:“爸,你歇着,我来。”
我爸爸正在帮我妈摘菜,沾了满手凉水,就说:“你别沾水了。”
我妈也说:“老二家的,你别动,怀着身孕呢,啥都别管,去回屋看电视去,等着吃就成了。”
弟媳妇马上说:“看看,我说么,还是跟爸妈住一块好,有彩电看,还有不花钱的老妈子伺候着,”说着,掐了我弟弟一把:“就是你笨,爸妈白生你这个儿子了。”
正常情况下,在我们聚在一起瞎扯聊天的时候,我爸爸轻易不说话,默默地、笑眯眯地听着。今天气氛不对,我爸爸虽然不插话,脸却拉了下来。
我老婆这时候有点沉不住气了:“那好啊,你们搬过来还是我们搬过去?你们也跟爸妈住住,省的好像我们沾了多大光似的。”也难怪我老婆说这种话,当初,要住楼房,是他们两口子要求的,我作为哥哥,让了他们,结婚成家就跟我爸爸我妈妈挤在这大杂院的小平房里,现在,这倒成了他们的话把儿。
弟媳妇内心里头当然不愿意跟我爸我妈住一起,结婚成家,最重要的是要有独立的空间和行为的自由,不管怎么说,跟长辈住在一起,毕竟不如自己住可以那么随便、自在。尤其是居住环境狭小的情况下,相互间的制约、限制还有各自不同的生活习惯带来的难以避免的摩擦,都会让生活变得复杂起来。可是,当我老婆用话别她时候,她却一点退让、休战的意识都没有。刚结婚的时候,她还比较收敛,回到家里客客气气的,显得也挺懂礼貌、挺懂事,自从怀上了孩子,就成了家里的功臣、主子,颐指气使,对家里的大小事情都喜欢指手画脚。
听到我老婆那么说,她马上还击:“好啊,那就换过来,我们跟爸妈住,你们单独过。”
我爸爸是老公公,不能对她说什么,我是当大伯哥的,也只能顺着她不好跟她计较,我妈妈则自觉自愿地给两个儿媳妇当老妈子,尤其是两个儿媳妇几乎同时怀了孩子以后,她就更加处处小心呵护,时时倍加关怀,根本就有一点当婆婆的威势。我弟弟更是对他的老婆俯首贴耳,根本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面制止他老婆的无礼挑衅。
贫穷是罪恶,它不但让人生活窘困,朝食暮蹙,还能剥夺人的自尊、自信。我想,我们家人之所以对两个儿媳妇殷勤、周到、关怀,甚至到了逆来顺受的程度,根本上还是因为贫穷。贫穷,让我们家娶儿媳妇的时候,不能像有钱有势的人家那样豪奢、排场的把儿媳妇迎进家门。这让我们家人心理上总觉得欠儿媳妇的,我们是债务人,媳妇是债权人。
在场的诸人中,唯一能够跟弟媳妇平等对话的就是我老婆,于是她就针锋相对,抓住弟媳妇的话头,谁也不会让份儿:“好啊,青天白日头,你说的话可别不认账,换就换,老二,你说说,怎么个换法?是你们住过来,还是爸妈住过去?”
她这话是问我弟弟,希望我弟弟这个时候能出面斡旋,让大家都能下台。我弟弟如果稍微有点头脑,这个时候说一句:嫂子,别当真,话赶话的事儿。或者说一声:爸妈愿意跟谁就跟谁,别人谁也没权力决定。无论怎么说,都比他说出来的话强:“既然这样,换就换呗。”
我们都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如果真的就因为这样话赶话,我们兄弟俩换防,不管是我们住到楼上去,还是我爸妈住到楼房跟他们一起过,折腾的都是我爸我妈老两口。
我爸爸一直没吭声,这个时候突然把手里正在摘洗的菜脸盆扔到了院子里:“今天没饭吃了,都滚蛋,我们哪也不去。”
我弟弟和弟媳妇走了,我的心里空落落地不是滋味,我老婆错了吗?我不能说她错了,她仅仅是说了我们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我弟弟和弟媳妇错了吗?也没有,他们的怀疑是有正当基础的:以我的经济能力,突然大手笔买一台大彩电回来,而且放到我爸我妈的房间里,他们不相信,一般了解我经济实力的人可能都不会相信。话再说回来,如果我,或者我父母是有钱人,一台彩电又算得了什么?我在买的同时,给我弟弟也买一台,又算得什么?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穷字。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家庭又何止不是百事哀呢?
最终,我们买来彩电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一家人就这样不欢而散,闹了个没趣。本应该高兴的事情,到了我们这样的穷人家里,稍不小心,反而会成为矛盾的激发点。从那以后,我弟弟和弟媳妇就再也没有回家。一直到半年多以后,我老婆生了儿子,吃满月酒的时候,我亲自上门邀请,我弟弟两口子才算给了面子,带着贺礼跟我们一家重新坐到了一张桌上。又过了两个月,我弟弟也有了儿子,我看着那个胖胖的可爱的小侄子,衷心的渴盼,我的儿子跟我弟弟的儿子,能够过上不因为贫穷而导致家庭失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