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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2023-06-28 10:005,763

  

  我把消息告诉了富士雄先生,他非常兴奋,跃跃欲试,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参与盛会。难为的是,他属于日本剑道,而且我们的名称是中国留学生武术表演队,跟他这个日本人有些不搭界。还是公鸡脑袋灵活,在“中国留日学生武术”后面又加了一句话:“暨日本剑道名家富士雄联合表演队”,全称成了“中国留日学生武术暨日本剑道名家富士雄联合表演队”,这一招让日本武道协会会长宫本先生大为赞赏,因为,这场世界武术交流大会的本来目的,就是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活动。

  富士雄也非常高兴,到了那一天,早早的就带着他的剑道服跑到我们的住处跟我们会合,然后我们一起去参加交流大会。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中日武术协会联办的“中日世界武术交流大会”竟然会那么排场。主会场安排在东京代代木体育馆,邀请来的各界人士蔚为大观,日本首相、文部省大臣、日本武道协会的会长、副会长很多日本各界的知名人士都亲临现场看热闹。还有许多国家大使馆的大使、参赞和其他官员也到场给自己国家的代表队助威,没有代表队的国家也有很多外交使节跑过来看热闹。

  这种场合,照例也是新闻大战的热点,成群结队的记者犹如打折商场里抢购的顾客,拥过来挤过去的一会滚成一团,一会散成一片,追随着台上武术表演潮水般起伏跌涨,台上的表演项目就像打折的商品。

  我们四个参演前,专门跑到理发店修理了头发,一个个把头发吹得老高,那是当年最时髦的飞机头。整齐划一穿着中式练功服,上身的衣裳就如农民夏天种地时候用来遮阳、拭汗的无袖坎肩,材质当然不同,农民一般用的是老土布,我们用的是比土布还便宜却显得挺华贵的蔚蓝色尼龙绸。下身是传统的大裆裤,黑色,脚腕上还扎着绑腿。当时忘了统一置办鞋,临时想起来,跑到地摊上每人买了一双白色的旅游鞋。为了展示我们的来路,我们每个人胸脯上还缝了一面巴掌大的国旗。在日本,想要买一面中国国旗并不容易,我们就买了一块红布,公鸡自称知道国旗的比例和星星的位置,就由他把红布剪裁成四个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然后又用黄色画笔在红布的左上角画了一颗大星星、四颗小星星。好在,没人会认真追究我们的国旗是不是符合标准。不管怎么说,我们蔚蓝色的尼龙绸坎肩作红色国旗的背景,还真得挺漂亮、挺打眼。

  富士雄则换上了他的剑道服,跟我们站在一起,却也真的很有味道,也很招眼。全场所有代表队中,像我们这种中日联合表演的队伍,我们独此一家。

  大概是为了节省时间,或者是为了方便管理,表演场地分成了三个区域,中间的主区是正规代表队的竞赛场,主要进行武术比赛用。右边的区域用来做正规代表队的表演场地,就是那些正规代表队参赛项目以外的武术项目可以在那里表演、展示。左边的就是留给我们这样没有正规代表资格的杂牌军表演的场地。我们上场的时候,四个人排成队列,富士雄殿后。公鸡个高,走在走前边,打着我们的招牌:中国留学生武术暨日本剑道联合表演队。上场之后,我们站成横排,我和黄大满站在富士雄两边,赵刚和公鸡站在我们两边,然后主持人开始介绍我们。

  我们这种杂牌军、草台班子本来不太可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机缘凑巧,刚好正中间的主台上一场表演性质大于功夫较量的比赛结束,右边台上的表演没有开始,观众和新闻媒体暂时没有可看的,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登场了。观众们和新闻媒体正觉得闲,一看到我们这支中日联合武术表演队,大感到好奇,纷纷围拢过来看个究竟。

  首先由黄大满走了一趟猴拳,这是黄大满早在国内跟我们一起武术走穴,国内外四处跑场子时的保留节目,已经练得炉火纯青、毫无瑕疵。猴拳实战意义不大,可是作为武术表演,观赏性却非常好。黄大满边走拳边满场嘶吼,表面上看似乎是在发力打拳,实际上却是我们行内的秘诀:用嘶吼声来唤起观众的注意。

  黄大满的表演完美无缺,然后就是富士雄的剑道表演。剑道到和中国现代武术有所不同,更加注重实战性,表演性和观赏性不是那么明显,外行看着难免枯燥,事先我们演练的时候,就由公鸡充当富士雄的配角,用一根棍子充当护身器械,配合富士雄。此时,两个人在台上嘿嘿哈哈地吼着,一个劈砍刺杀,一个躲闪抵挡,最终由富士雄用木剑把公鸡的棍子格开,两个人各做一个造型,算是表演成功结束。

  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正中的场地上正热闹非凡地开始国内的一位剑术武师和一位棍棒武师比赛,中国剑术招式繁复,花样翻新,很能拿观众的眼珠。棍术更是腾挪跳跃浑身都有招数,也非常好看。那位剑术武师表演的又是双手剑,跟日本的剑道很相近,于是很多观众和新闻媒体被他们吸引了过去。

  公鸡和黄大满看到我们看台前的观众和记者开始散去,有点着急,及时跟我商量,改变计划,原来的计划是我先走一趟七星螳螂拳,然后再表演硬气功。他们让我先表演硬气功,然后再走螳螂拳。还没等我答应,公鸡已经从主持人手里抢过了麦克风,声嘶力竭的用日语大声喊叫:“下面,请看中国武术的精髓、中华首届武术全能冠军真传弟子的绝世武功。”

  代代木体育馆的扩音器效果非常好,他这么一喊,声震屋宇,勾人魂魄,立刻很多人围拢过来,这时,黄大满及时搬过来一摞砖头,摆放在台上。

  公鸡马上嚷嚷:“硬气功,中国硬气功,手劈砖头,请哪位观众上来检验砖头的真伪?”

  观众里果然有人应声跳上台来,一个包着头巾、身穿和服的日本中年男人,看到他脚上挂着木屐,居然还能一跃身从一米多高的台下飞身跳到台上,我们都明白,这也是一个练家子。

  他非常礼貌,朝我们一一鞠躬,然后认真地检视着砖头,这人很仔细,一一看过之后,还把一块砖头磕碎了,细细查看碎屑,最后才站起来连连朝我们点头认可。

  公鸡及时把话筒塞到他嘴边,让他说说检验结果,他说:“没有问题,是地地道道的砖头。”

  这个日本人的发言引起了观众们的好奇,台下围拢过来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这个时候我就嗨嗨啊啊地做出运气的架势,其实,运气用不着嗨嗨哑哑叫唤,与其说是为了运气,不如说为了造势。然后公鸡大声宣传:“各位观众,注意看了,中国首届武术大赛全能冠军亲传弟子的真功夫,掌劈硬砖……”

  我左手拎着一块砖,右手挥起用力劈下,砖头应声断作两半,那位上台作见证的日本人,惊讶地过来捡起断砖仔细察看,啧啧连声。也许因为我前半辈子都练这玩意儿,我自己对这种掌劈砖头、头断石碑的功夫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而且,国内有一些江湖混混,随处撂摊表演这种“功夫”,他们那些所谓的掌劈砖头、头断石碑说好听了不过就是魔术,说难听就是蒙人的障眼法。我最怕别人也把我当成了那种江湖混混,所以,当人们看到我掌劈砖头,潮水一样围拢过来观看的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得在日本,这种硬气功并不像我们在国内那么习以为常,真假混淆、鱼龙混杂,他们基本上没有见过这种武功。因此,当我看到那么多的日本观众和新闻记者拥挤过来看我表演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了激动的感觉,连忙打起百分之百的精神,全神贯注在气息的调整、穴道经络的运行上,不敢再像刚开始那样分散注意力,四处乱瞄关注现场的反应。

  黄大满按照我们过去练熟了的套路,把四块砖头摞到了板凳上,我们的摞法和江湖艺人不同,江湖艺人做这种表演的时候,肯定要把一半砖头担在支撑物上,另一半砖头要悬空,那样可以充分利用重力原理,把砖头比较轻松地劈成两截。我们是实实在在的把砖头摆放在板凳上,实打实地用手掌将四块砖头剁碎。我运好气息,挥掌拍下,反应让我欣喜,我的手掌一点都没有反震的痛感,这说明虽然我不像过去那么天天练习硬气功,可是我的功力并没有消退,气息的运用仍然得心应手,手掌的肌肉也坚强如旧,这种反应下,砖块不能碎成齑粉,肯定碎裂成砖渣。

  台上台下一片声地叫好,掌声、喝彩此起彼伏,代代木体育场里掀起了一阵高潮,四周闪光灯就象闪电亮个不停。黄大满和赵刚有点做作地把石碑抬了出来,放下石碑之后,他们俩做出很费劲、很吃力的样子,气喘吁吁,抬手擦汗。公鸡按照事先排练好的程序及时大声通报:“各位观众,请再上来两位查验一下这块石碑是不是真的。”

  刚才已经上来察看过砖头的那位日本朋友再次跳了上来,紧接着又上来了一位穿着日本和服的老者,两个人围着石碑仔细查验一番之后,接过公鸡手里的麦克风,向全场宣布查验结果:这是一块货真价实的花岗岩石碑。

  黄大满和赵刚把石碑立好,然后退到一边,我作好准备动作,感到气息灌满头颅、身上筋骨如满弓一样紧绷的时候,埋头奋力朝石碑撞了过去。效果很好,看到我真的朝石碑撞了过去,观众忍不住惊叫起来,数百人其声惊叫,活像现场突然扫过一阵闷雷。我这里也是随着一声闷响,随着我的撞击,石碑应声断裂,台下的掌声、欢呼、喝彩让刚才的闷雷变成了海涛奔腾一样轰响。

  我回身抬头的时候,惊呆了,哗啦啦的白色闪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长长短短的镜头活像一排排的枪口瞄准着我,还有记者冲上前来揪着我问这问那。我被这意外的混乱冲击如掉进陷阱的野物,慌乱、不知所措、胆战心惊。

  王参赞来了,黄大满他们都见过他,连忙推开挤成一团的记者,把我拉到了王参赞面前。王参赞很兴奋,脸红彤彤地好像秋天的大柿子:“祝贺你们,很好,很完美。”

  说实话,那会儿,见到大使馆的王参赞,我们就像见到了亲人长辈一样。从身份上说,我们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可是大使馆这三个字,对于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而言,那份庄严和神秘,令我们只能敬而远之。正是这位王参赞,拉近了我们跟大使馆的距离,让我能够想到,大使馆,说到底应该成为我们这些海外游子的家。

  黄大满在路上,一再声称,我已经成功了,已经成了日本社会的知名人士。我却一点也没有感觉,不就是表演了一场我这一辈子表演过无数次的武术吗?让我啼笑皆非的是,这次成功的表演,最先发挥作用、反应最为强烈的竟然是那个令我深恶痛绝的谷仓。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照例要去NEC大厦做清洁工,刚到大厦门外,就见田园在门口张望,一见到我,马上忐忑不安的跑了过来:“许君,你来了?”

  我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情?”

  他四下瞅瞅,吞吞吐吐地说:“许君,您今天要小心点,谷仓可能不太高兴。”

  我心往下一沉,好心的田园肯定知道了什么,他这是专门等在这里给我提个醒儿。

  “他今天来得很早,问了你好几次。”

  “他问我干什么?”在休息室门口,我问田原。

  田园摇头:“不知道,反正您小心一点,他那个人脾气不好,可能跟你性格差异大,实际上本性并不坏,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大概田园担心我最终忍受不了,和谷仓发生正面冲突,这样劝我。

  我说你放心,我不为他,我是为那一小时一千日元的工资而忍耐。田园勉强挤出一个担忧的微笑,点点头走了。休息室里没人,按照时间,可能我来得晚了点,别人都已经换好衣服去集合了。我急匆匆换上工装,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谷仓怎么挑衅、找茬,只要他没有进行人身攻击,我就忍耐。

  还没等我出去,谷仓推开门进来,我以为他是来催促我的,赶紧说:“对不起,我现在就走。”

  他却直愣愣地盯着我,那眼神是我从他眼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就像凝固了的黑莓果酱,粘糊糊地发僵、发滞,也许是我的错觉,我竟然感到他的眼神里似乎还有一丝忐忑和惧意。

  我让他盯得很不自在,心里忐忑不安,我实在不愿意听他的粗声吼叫,不愿意看他翻来覆去的恶态,急于出去躲开他,他却又堵在门口我过不去。

  他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我差点变成傻子的惊人举动: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我的面前,壮汉跪倒在地那一声沉闷的声响,让我觉得他不是跪在地板上,而是直接跪到了我的胸口上。我懵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的嘴角抽搐着,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还没等我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居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还边用两手捶打着胸脯,就像动物园里的猩猩。

  我被他吓着了,也被他惊着了,我实在搞不懂他要做什么,他边哭边说:“许君,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过去我对你太过分了,你一根手指头就能要我的命,你却忍耐下来,你是我最佩服的人。”

  我还是没弄明白,可以放心的是,他显然不是要找麻烦:“谷仓,你这是干嘛?你怎么了?”我连忙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不管因为什么,我都适应不了别人对我跪着。

  谷仓站在我面前,脸上的泪痕在休息室的日光灯下闪着点点光斑,似乎他刚刚干完重活,汗流满面:“昨天晚上我看电视了,全日本的电视都在转播许君在代代木体育场的武术表演,太令人惊叹了,太神奇了,我太感动了,你有那么好的中国功夫,却在我们这儿当清洁工,你有那么好的中国功夫,我那么欺负你,你却能够忍耐,我佩服你。”

  我这才明白,代代木体育场那些新闻媒体早就已经把我们表演的过程,当做重要新闻在黄金时段播出了。而且,日本有很多新闻台,对当日的新闻是滚动反复播出的。

  我对谷仓说:“没什么,每个人性格不同,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可能我们俩天生就命中相克。”我没有说出来的是,你就是我命中的克星,命运就是派你来磨炼我意志的。

  谷仓问我:“许君,你能原谅我吗?如果原谅我,晚上就请答应我,我请您吃料理,向你赔罪,邀请所有我们的工友一起,今后我们就是朋友。”

  这个话真不好回答,我能原谅他吗?理智告诉我,应该原谅,可是情感却不可能让我马上把他当成朋友。即使我原谅他了,却永远不可能把他当作朋友,心灵的伤害有时候是永远也无法平复的。我答应了他,我也不能不答应他,这个谷仓,我想他应该属于那种性格怪异,但是本性并不坏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工作的清洁工,都受谷仓之邀和我一起喝酒,田园还拿了当日的《朝日新闻》给我看,文化娱乐版,我的照片占据了整整半个版面,上面还配着文字解说,大标题是:世界武术交流大会跳出黑马,中国首届武术比赛大会全能冠军唯一传人技压群雄。我把那张报纸留了下来当作纪念。

  那晚,谷仓专门请我们去了有名的船桥屋喝酒,那里的酒菜非常昂贵,守在锅前给顾客调理菜肴的厨师在那个岗位上工作了四十多年,经他手调制出来的佳肴令人迷醉。大家心情都非常好,杯觥交错、你来我往,气氛热烈。过后,谷仓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处处照顾我,我面临考试,只要他知道,就让我脱产复习,工时照记。我负责清扫的NEC办公大厦有一些白领看到我也会忍不住打听:“你是不是在世界武术交流大会上表演的那个中国人?”

  我一般情况下都摇头否认,白领就会感叹:“你跟那位武师长得太相像了,你可以去上模仿秀节目。”

  但是,谷仓对我再好,我却无论如何没法从心理上接受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过去的屈辱,无论如何也无法跟谷仓这个曾经在我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候,对我进行人格侮辱和精神羞辱的人友好相处。我渴望从记忆中彻底忘掉他,忘掉了他,就意味着我能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起忘掉,可是,我却无论如何难以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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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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