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大饥荒终于像狂风骤雨席卷了全中国。我们那个小家,就如一叶扁舟,风雨飘摇之中挣扎着,随时都面临着灭顶之灾。小妹,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生得最不是时候的孩子。刚出生就遇上了饥饿,我妈连喂她的奶水都没有,急得直哭,用胡萝卜熬成的糊糊抹到她的嘴上,希望她能靠胡萝卜糊糊活下来。
而我们,在我记忆中最深的就是,每天放学以后,立马像疲惫饥饿的羊羔,四蹄伸长躺到床上,据说躺着可以顶饿,话说回来,不躺着也站不住。人饿了躺在床上很容易睡着,我妈怕我们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不时用搅菜糊糊的锅铲挨个拨拉我们,拨拉到谁了,谁就哼一声,我妈就让谁舔舔粘在锅铲上的糊糊,为了能够随时舔到锅铲上的菜糊糊,我们拼命不睡着,深怕睡着了,耽误了舔糊糊。
我妈熬的菜糊糊里有苞米面、烂白菜和榆树钱之类的东西。有的时候是豆饼、马齿苋和其它一些我们叫不上名字的野菜蒿草揉在一起蒸的团子。整天就靠这种东西,我们能活着,也是天老爷善意。最苦的就是我的小妹妹,这些东西她不能吃,她只能吃母乳,可是我妈没有奶。我妈告诉我,我妹妹没奶吃,就只能吊空奶头,用她那没牙的小嘴依靠本能拼命的吸吮,把我妈的乳头啃得又红又肿疼得钻心,她吸进去的是血水,而不是奶水。
救命的奶粉来自于国家体委的那位老革命局长大姐。她是我爸跟我妈的介绍人,跟我妈又带点拐弯亲戚的关系,以前有时候也会到我们家串串门。我爸我妈有时候也会穿得整整齐齐到她家去看望她。后来,她动员我爸爸进体委当武术教练,让我爸爸给推辞了,搞得她很不高兴,从那以后再也不到我们家来了。也许,时过境迁,她的气消了,也许,她那天心情好,突然想起了我们一家,不管什么原因,她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后来都把她叫曾奶奶,她姓曾。
曾奶奶看到我们家的境况,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她抱起了我小妹,连连摇头:“这哪是孩子,连个小猫的份量都不如,再不赶紧想办法,这孩子就废了。”
我爸爸当了这位老大姐的面不好说什么,当年如果他没有态度坚决地拒绝当副处长,现在我们家肯定也会挨饿,但却决不会饿到生死边缘。我妈更是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流泪。
曾奶奶放下小妹,扭头就走:“你们等着。”
过了两三个小时,曾奶奶回来了,怀里抱了两罐奶粉,后边跟着一个人,可能是她的司机,提着一个面袋子,里边鼓鼓囊囊的,放到了地当腰。
“这是国家配给委首长的保健品,委首长舍不得自己吃,都在我们局保管着,今天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犯一次错误,这奶粉赶紧给孩子冲了,这面袋里是地瓜,赶紧给孩子煳一锅,看看这些孩子,都成黄豆芽了。”
到了那个份上,谁也不会客气,我妈二话不说,赶紧给小妹冲奶粉,然后用奶瓶子给小妹灌。小妹饿急眼了,咕嘟咕嘟喝得太猛,一下就被噎住了,咳呛得直翻白眼,我妈连忙在她背上拍了好一阵,方才缓过劲来。
我爸爸则赶紧烧水煮地瓜,很快屋子里就弥漫起了热气腾腾、香气诱人的地瓜味儿。曾奶奶说说她还有事儿,看着小妹喝过奶粉睡着了,就起身走了。我爸爸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外边,我爸爸口拙,不会说什么感谢话儿,一路上搓着大手,只会憨笑。回到屋里,我们已经等不及了,冒着滚烫的热气从锅里抢红薯。我爸爸下手重,一下子就焖了一大锅,我们每人捞了一大块,锅里还剩下不少,我爸就一个劲用眼睛看我妈,我妈跟他心意相通,他一瞅,我妈就知道什么意思,点点头:“都不易,你拿去吧。”
我爸就把锅里剩下的地瓜全都捞了出来,跑到院子里大吼一声:“孩子们,都出来,许大爷给你分吃的。”
大杂院的孩子们纷纷跑了出来,我爸爸挨个分地瓜,包括白家三兄弟都分到了半块地瓜。屋里,我妈妈趁势教诲我们:“做人,就要像你爸爸那样儿,有了吃的,不能看着别人饿肚子,能给别人分一口,就分一口。”
过后的几天,我们每顿都能吃到里边掺着地瓜的菜糊糊,那个味道,直到今天我都难以忘怀,可是,却再也吃不出那种痛快和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