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我仍然啼笑皆非,我到日本以后,稀里糊涂地被胡大叔哄骗,竟然养活着胡大叔和公鸡两个人。我原以为,在日本我给别人按摩推拿都是尽义务,那些人都是胡大叔的街坊邻居好朋友。我之所以愿意白干,一来是感谢胡大叔帮助我去了日本,二来是在胡大叔那儿吃饭,胡大叔没朝我要钱,我欠着他的饭钱,胡大叔明里没说,但是我不能不知好赖。
那天我正在他们给我腾出来的小屋给一个日本老伯按摩,就听到公鸡和胡大叔在另一间屋里吵了起来,刚开始仅仅是争执,声音压得很低,显然他们不愿意让别人听到他们的争吵内容。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也就不管不顾了。日本老伯问我话,我估计是问我他们为什么在吵,吵什么,我听不懂日本话,但是我觉得中国人当着日本人这样大吵大闹挺丢脸,就用手势请老伯稍候,我过去劝劝。
那位老伯也听不懂中国话,以为我作完了让他走,爬起来,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一叠钱递给我,连连朝我鞠躬,道谢告辞。我不知道这钱该不该收,正想问问胡大叔,日本老伯却已经把钱恭恭敬敬地放在我面前的矮桌上,然后起身走了。我实在不知道那钱该不该拿,就过去劝架,顺便告诉胡大叔一声,那钱如果不能收,就请他代为交还给那位老伯。
我到了大屋里,他们俩吵得正热闹,看见我进来,两个人同时噤声,马上不吵了。胡大叔一眼看到我手里的钱,抢前一把从我手里把钱夺了过去:“你怎么能收钱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收,那个老伯把钱放下就走了,我这不是过来问你么?不该收给人家退回去不就行了,你发那么大火干嘛?
胡大叔把钱揣进兜里,转身朝外边走,公鸡堵住了他:“把钱拿来。”
胡大叔瞪着公鸡,公鸡一点也不让份:“给不给?”
胡大叔居然屈服了,从兜里掏出钱来,数了两张,给了公鸡,我注意了一下,一张是一万日圆。我到日本的时候,身上全部财产才三万日元,外加我弟弟在机场男厕所塞给我的二百块人民币。他竟然一次就给了公鸡两万,公鸡还嫌少,说是要四万,胡大叔犹豫片刻,就又给他加了两张。
公鸡拿了钱,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走,我估计他又跑去扒金库了。我以为胡大叔可能保管着公鸡带到日本的钱,就像有些家里大人托付别人带小孩,怕小孩拿钱乱花或者丢了,就让托付的大人替自己的孩子管钱。以公鸡他爸爸对他的了解,把给他带的钱委托老朋友胡大叔代管,一点也不奇怪。
接着,又来了要做按摩推拿的日本人,我就过去忙。在推拿按摩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刚才,胡大叔给公鸡的钱,是我从客人那里得到以后,给他的,难道那笔钱他不打算还给那个日本老伯了?转念想想,我又觉得自己可笑,钱那东西又不是电影票,必须对号入座,这笔钱用在这里,再拿别的钱垫上,也没有什么不可。
过了两天,公鸡晚上回来,喝得醉醺醺的,精神有点亢奋:“许哥,赢了,今天晚上大赢。”
这家伙有语言天赋,依我看,根本用不着读日语学校,才来了一个多月,在外边玩耍游逛,居然能够跟日本人连比划带说,把自己和对方的意思弄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敢下酒馆、泡游艺厅,甚至旧病复发,开始泡日本女孩子,曾经带了一个挺漂亮的日本女孩到家里来泡铁观音。铁观音是我爸爸一个南普陀的武道朋友专门送给他的,他舍不得喝,我到日本,他非让我带上,说是如果需要,可以当作礼品送人。我到了日本,没有可送之人,公鸡就摽上了我这一盒茶叶,把日本女孩带回来要喝铁观音,当着日本女孩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只好由他。
我说:“那玩艺不是什么好事,今天赢明天输,我劝你还是少沾好,你们家据我所知也不是百万富翁,即便是百万富翁,也经不起你赌。”
他哈哈大笑,喝多了,脸红得活像正要踩蛋的公鸡,跟他的绰号名副其实:“许哥,你放心,我也就是玩玩。不过让我说,你到了日本以后,就这样整天在屋里闷着,你傻不傻啊?你到日本干吗来了?”
我没想到,在我自己心里千万次问过自己的问题,他也问了出来,我便请教他:“你说,你到日本干吗来了?”
“日本是什么?是资本主义社会,花花世界,到日本来,不就是开眼、享受的吗?像你这样,真是可惜了,到时候回国,人家问你日本什么样,你总不能啥也不知道吧?”
“你想回国了?”
“我才不想呢,起码现在不想,到了实在混不下去那一天,好赖找个日本妞儿娶了,照样能在日本过好日子。”
他这话我从胡大叔那儿也听过,有两次公鸡急着要办永居,胡大叔告诉他现在还不可能,起码要在日本语言学校毕业以后,拿到毕业证,又有了比较安稳的工作,他才能出面办永居。
他就跟胡大叔呛呛,说:“你不是说到了日本你保证能给我办永居吗?你这不是蒙人吗?”
胡大叔就给他设计前程:“你跟小许不同,人家有手艺,你会干啥?人家日本要你这种人能干吗?我说能给你办,就一定能给你办,大不了找个日本女人结婚,你不是搞对象特在行吗?在日本搞啊,搞成了我还省事了呢。”
胡大叔这么说了,公鸡没有反驳,眨巴着眼睛在那儿琢磨,憧憬着怎样才能搞个日本对象。
“嘿嘿嘿,许哥,你有空也得出去玩玩,长长见识,别老闷在屋里。”
我说,我也想出去走走,长长见识,可是我没护照,没钱,也不懂日语,每天还有那么多日本病人需要我照顾,我怎么能走得开?
公鸡惊讶:“胡大叔还没把护照给你啊?他也没给你钱?”
我问他:“他把护照给你了?”
公鸡有了酒劲,说话有点把不住门了:“许哥,他扣我的护照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像你那样给他生财,养活他。”
我没有喝酒,我清醒着,我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胡说八道,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能养活别人?喝多了又开始瞎掰了。”
公鸡那个公子哥劲头让我激了起来,那就是什么事都要争个上风,证明自己:“你别不相信人,我没喝多,告诉你吧,你给那些日本人推拿按摩,一个人少则一万日元,多则八万日元,你以为胡大叔那么好心,没事招那么多人到家里伺候着?傻哥哥,他没给你分钱吗?”
我气得没话说,胡大叔这人也太黑了,我出力挣钱没关系,可是你也不能拿别人当傻瓜,挣的钱你自个一爪子全抓走吧?
我摇头:“没有,一分钱都没给过我。”
“你朝他要啊,凭啥不给你?我花点,那是应得应份的,你来之前,对我爸爸承诺了,有你吃的一口,就绝对不会让我饿着对不对?我们俩是哥们对不对?他凭什么?告诉你,我没钱花了就朝他要,他敢不给,我就领着你离家出走,看他怎么办……”
公鸡嘟嘟囔囔地睡着了,我却无比清醒,尽管累了一天,浑身上下疲惫不堪,脑子却格外活跃,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我愤怒,苦笑,自嘲,沮丧,我再次问自己:我到日本干吗来了?就是为了给那个胡大叔,还有这个公鸡当钱耙子,耧钱养活他们?我成什么了?傻瓜,弱智,白痴,小丑?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各种情绪刺激得我觉得身下的榻榻米变成了钉床、热锅,我盼望天亮,天亮了我要跟那个胡大叔好好算算账。可是,想到我的护照被他扣住,想到他还是我的担保人,我又失去了跟他彻底闹翻的勇气。
天亮时分,我刚刚睡着,却又被自幼养成的生物钟唤醒,该练功了,我却懒得起来,我今天该休息了,我要罢工,让胡大叔给他的客户解释去,今天为什么没人推拿按摩了。
我翻了个身,居然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