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到了日本以后,第一次为捍卫自己的权利而斗争。我没有明说,但是却罢工了。胡大叔怎么跟他的那些日本客户解释我不知道,我也听不懂。那天,我就躺着,什么也不干,隐隐约约听到胡大叔在跟公鸡俩人争吵什么。我不用听,也知道,他们的话题中心是我。
那天,胡大叔也没有叫我吃饭,我知道,他在跟我较劲,你不是不起来么?我就不给你吃的。傍晚时分,饿得受不了,我起来出门。日本对中国人而言,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地名和很多商店的名字,都仍然用汉字。读音不同,也有很多意思不同,但是内容中国人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看到不远处的路边上有一家小超市,我走了进去,都是明码标价,我买了两块面包,想了想,决定奢华一次,稍稍挑衅一下,就又买了几个鸡蛋,两包方便面,瞥到这里竟然有卖四川辣酱的,就又买了一瓶辣酱。
我带着吃的东西,回到了胡大叔家之后,用他的电暖壶自作主张烧了一壶开水,然后用开水冲鸡蛋、泡面。过去,我是没有权力使用他们家任何器具的,更不能随便使用他们家的水、电,尽管水电费我都按照每个月三一三十一的比例交了。
面泡好了,我加上辣椒酱,我也确实饿坏了,吃得非常香,公鸡从外边回来,嗅到我的泡面味道,一个劲嚷嚷好吃:“泡面我都吃腻了,你这泡面怎么这么好吃?给我来一包成不?”
想到昨天晚上他向我透露了事情的真相,让我明白了我的价值,我点点头,答应给他一包泡面以示奖励:“你这话问的,我不是说过了么?只要我有吃的,就一定会分给你一口。”
他也去泡面,我指教他:“先冲鸡蛋,用冲的鸡蛋汤泡面,然后加点辣酱。”
他泡好了,吃饭间,他悄声问我:“今天罢工了?”
我点点头:“你说我应不应该罢工?”
他起身扒着门朝外窥探了一番,然后回身把门关严实,鬼鬼祟祟地对我说:“许哥,今后我就跟着你。也怪我,刚来的时候觉得他是地主,跟着他吃不了亏。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其实我们俩应该是一伙的,我跟你认识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姓胡的那么一号人呢。”
我趁机追问他:“你说说,你的护照是怎么要出来的?万一他翻脸了,取消我们的担保怎么办?”
公鸡告诉我,他到了日本以后,也有好一段日子胡大叔把他的护照卡着不给他,后来,他说要是再不给他,他就要回国。胡大叔没办法,就给他了:“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利用价值,你的利用价值大大地,他肯定不会给你护照。你要是真的跟他闹翻了,他会咋对付你,我还真没底。所以啊,你还是要小心点,你跟我不一样,我大不了就地找个日本女人结婚成家,反正我是光棍一条。你是有家有业的,也不能走这条路,如果真的闹翻了,你可能还就得回国了。”
回国?我到日本两个多月了,如果现在回去,出国这一趟花的钱白扔了不说,回去怎么给家里人、街坊朋友说啊?虚荣心,有时候也是挺有用的精神鞭策因素。我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国,既有经济原因的考虑,也有怕丢面子的因素在里边。我要坚持,坚持就有机会,否则,我连机会都没有。
想通了这一点,我对付胡大叔也有了策略,那就是不能跟他硬来,如果他好说好商量,我也就好说好商量,如果他跟我来硬的,我也坚持以理服人,我想,主动权毕竟在我手里,我不干活了,他也没办法挣钱了。
“许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这老爷子,就是胡大叔,其实在日本混得跟你我差不多,除了这套房子,屁毛没有。”
我讶异:“不会吧?在国内的时候,他不是说他有好几家料理店么?哪一家料理店不得值个几百万日元?”
公鸡不屑地咧咧嘴:“这样好不?咱俩让他带咱俩到他的料理店看看去?在国外混惨了,回国假模假式鼻子上插根大葱装大象,瞅准机会就蒙人,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我仍然不敢相信:“不会吧?胡大叔可不是最近才跑出国捞世界的,他到日本几十年了,再怎么着也有点家底,不会像你说得那么惨。”
公鸡说:“没那么惨,怎么你挣点钱他都耧了,我朝他要两三万日元他都舍不得?”
我到觉得那没有什么不正常,我挣的钱,他捞着了,凭什么要给不相干的公鸡呢?
罢工两天,我花了三千多日元自己买吃的,算了一下,如果这样耗下去,我撑不到十天,就把家底都搭进去了,到那个时候,如果想回国都没路费,唯一的路子就是上街乞讨去。人生的帐算到了这个程度,我想任谁都会心里着慌。我甚至都打算屈服了,胡大叔却比我更撑不住,一大早,我吃了个面包当早餐,他主动问我:“你到日本带了多少钱?”
我说,还行,反正不管多少,我得把回国的路费留出来。
他眯缝着眼睛瞅我,我知道,他实际上是在心里琢磨我。头天晚上打算屈服的念头顿时被我清理干净了,我断定,他开始坐不住了。
“你想回国?”
我说:“我来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算日语学校开学了,我没事做日子也没法过,熬两年等我毕业了,说不准早就饿死了,干脆回去算了。现在国内改革开放,政策越来越好,我回国开一家推拿按摩诊所算了,我想,生意肯定能不错。”
他作出了一副极为惋惜的样儿,愁眉苦脸,摇头长叹:“唉,想让人理解真的不容易啊,”说着,从兜里掏出来一沓日元,抽出几张递给我:“这是五万日元,你拿着,你肯定认为我是想靠你挣钱,挣来的钱却一点也不给你,生我气了。”
五万日元,对于那个时候的我,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大数额。我埋在心里的理想说出来确实不够档次:我到日本以后,理想就是每个月能攒十万日元。
有人说过,真正的男人可以为了理想壮烈牺牲,伟大的男人可以为了理想卑贱地活着。我的理想很卑微,甚至说出来都会被人耻笑:每个月攒十万日元,寄回北京那个大杂院里,因为,那里有我的父母和妻儿。这能叫做理想吗?可是,这确实就是我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我当然不会壮烈牺牲,然而,为了这个理想,如果这也能算作理想,我会卑贱地活着。
我接过了那本应就属于我的五万块日元,心里有点酸,也有点热,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如果公鸡不在醉酒中,挑破了其中的猫腻,别说这五万日元,就是五日元,他也不会白给我。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不给你钱,是不敢给你,你刚来,人生地不熟,连日语也不会说,把钱给你了,你万一弄丢了怎么办?我替你存着呢,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打总一起算给你的。”胡大叔用这种说法替自己的做法作注解。
我对他说:“谢谢您了胡大叔,我的钱还是我自己管好一些,我不是小孩子,您也不是我的家长。”
拿到这笔钱,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邮局给我爸爸汇款。这笔汇款对于我和我爸我妈还有我的妻儿,意义非凡。既可以让我爸爸尽快把他借的钱还上,同时,我也用这笔钱证明,我在日本混得可以,尽管我混得实在不可以,起码可以给他们一个安慰、一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