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离了东京大田区附近的贫民区“寮”,住进了浅草街后面正常的民居,这是一套位于二层三室两厅的公寓。我到富士雄家去做整体,顺便告知了他我的新住址,还有住宅电话和手机号码。
“许君搬新家了?那应该好好祝贺一下。”至美很高兴,苹果脸红扑扑地,给我奉上了一杯热茶。
至美是我到日本以后,关系最近的女孩。我的心目中,富士雄跟我的关系挺复杂,既有朋友的情谊,又多多少少有点两代人的尊敬,他比我大了将近二十岁。他的妻子我称呼美智子,感情上却觉得她像一个温柔体贴的老大姐,态度上更是有一种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和礼貌。对富士雄我有时候还能开开玩笑,对他的妻子,我在言语中却从来不会有半点不恭。她温文尔雅,尽管整天忙于家务,却让人由不得就会从心里产生出由衷的谦恭态。
对龙之我则既有着对小弟弟的亲昵和随便,又有师傅的权威。因为他特喜欢跟我学习中国武术中的一些招式,他觉得那些招式好看、精神。我也不厌其烦地教他,从他身上我常常能回忆起跟我弟弟在一起的时光。
有一段时间,我弟弟想练武,他练武的目的跟龙之很相似,是看中了武术中的一些招式好看、精神,可以使他的舞台演出更显份儿,他是演武生的。他练武的那段时间,是我遭罪的时间,每天一大早,我就陪着他骑自行车,从前门大街跑到地坛公园,然后给他做教练兼防护。他舞台功底不错,要练翻跟头,我就得跟着拿自己的胳膊当他的转轴,以确保他既能翻得痛快顺畅,又能安全平安。一次他要练“原地小翻”,就是跟一个车轮空转似的原地翻个不停,我的胳膊长时间撑着他,又酸又痛又软,实在撑不住了,胳膊耷拉下来,我怕他摔了,连忙用身子去扛,结果他没事儿,我自己的腰扭了。回家以后,我爸爸不但不说他太麻烦人,反而把我臭骂一通,说我没用,这么多年功夫白练了,连自己的弟弟都护不好。我弟弟倒还算有情有义,过后买了几贴膏药亲手给我贴上,还叫我出去喝了一瓶二锅头,说是可以帮我通经活血。
跟龙之的交往中,我常常会把我对弟弟的那份感情转注到他的身上,在给人推拿按摩的闲暇时,以教他练功当作休闲。即使是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招事、动作,我也非常尽力。他练成了螳螂拳中的螳螂出洞、螳螂寻路、螳螂捕食、螳螂登枝、螳螂穿林等等一些拳路,还练习了梅花拳中的各种腿法,他最喜欢的还是翻跟头,他告诉我,他练会了翻跟头以后,在学校的联欢会上表演过后,震动极大,尤其大受女孩们的追捧,让他非常得意。
我教龙之习武的时候,至美常常会在一旁观看,静悄悄地,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活像水面上荡漾的荷花。休息的时候,她必会送上一条洁白的毛巾,毛巾散发出淡淡的雏菊香,待我擦干汗水,后面就是一杯热腾腾的绿茶等着我享用。我对至美的心理非常矛盾,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精神清爽,意气风发,但是却又常常觉得拘谨、羞赧。按理说这种情绪不应该出现在我这个已婚男人身上,可是就是没法控制自己。如果说我到他们家给别人整体初始目的完全是为了谋生赚钱,到后来就成了我的精神需求,在那里我可以跟至美呆在一起。
至美身上有日本女孩的特点,表面上看理智、温柔、雅致,实际上内心热情如火。论精神的开放和情感的火辣,比起以豪爽奔放、爱就爱个死,恨也恨个死著称的中国东北女孩有过之无不及。相较之下,东北女孩更加内外一致,外相缺乏日本女孩那种迷惑人的温柔和雅致。至美身上这种内热外冷、内刚外柔、表里不一的日本式特质,令我一直对她的真实感情抱有疑忌。不能否认,对至美我有爱慕之情,却一直受制于她日本式的暧昧情感表达,表现出若即若离、忽冷忽热,连我自己都觉得难受的态度。
“是啊,我妻子和儿子也要到日本来了。”我告诉至美和富士雄夫妻。
此话一出,刚刚还喜笑颜开的至美,脸顿时成了寒冰:“许君有妻子孩子,怎么从来没有说过?真高兴你们能在日本团聚。”扔下这句话,她起身离去。她的话语仍然平静、温柔,但是,我却知道,按照日本人的表达方式,那份平柔背后,表达的是深深的不满,那句话的话外音是不悦的谴责。
我呆呆地愣在那儿,我过去确实没有说过这些,但是我绝对不是有意隐瞒什么,我不习惯跟别人说自己的家长里短,况且,自始至终,我跟至美并没有任何越轨的行为,甚至连一句涉及到男欢女爱的话都没有说过,从道义上讲,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妥之处。即使我对她有爱慕之情,更大程度上说,那应该属于一种欣赏、赞赏的爱慕,就如面对一件精美绝伦却又易碎的瓷器。
至美的态度让我们大家都挺尴尬,富士雄和美智子的欣然笑容凝结在脸上,就像过期的果冻。我连忙起身告辞,以便他们能够及时从这尴尬中摆脱出来。
从他们家出来,我才想到,我此次到访,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想跟富士雄商议,邀请他加入我即将成立的“福民企划株式会社”,如果能有资金投入,成为股东当然更好。然而,我却忘了说,我在他们家一直没有得到适合这个话题的机会。过后,我也再没有提及此事,很多事情就是那样,机缘过了,就再也无法重新去做,这种机缘也包括心理因素。
有了永居权,老婆孩子的入国手续非常顺利。我从日本给他们定了由北京飞往东京成田机场的航班。我和黄大满去接她们。当我老婆带着我儿子走出成田机场的时候,我莫名地有些心慌,就像即将面对一个新的未来而心里发虚。因为,我忽然对她们有了陌生感。
我儿子对我也感到陌生,这可以从他叫我“爸爸”的时候,那迟疑不决的表情,还有轻微的蚊子一样的轻声中感觉到。
我老婆并没有夫妻相见时候应有的那份高兴、热情,反而有些拘谨、客气。我也一样,事先想象的见面后的兴奋和激动并没有出现,当我接过她们的行装,牵起我儿子的手朝外边走的时候,我甚至有些胆怯,怀疑我是不是做好了跟他们一起在日本生活的准备,不但是物质上的准备,也包括精神心理方面的准备。
路上,她们贪婪地、新奇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很少跟我说话,黄大满过去在北京的时候他们就认识,这个时候就充当了临时导游,不时地向他们介绍着途径区域的名称和临时想到的一些日本的习俗、风貌。反倒是把我晾到了一旁,像一个旁观者,或者接待员。
把她们接回家里以后,我送黄大满下楼,在楼下,我向黄大满诉说了我心中的忧虑:我跟她们生疏了,我担心今后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能不能和谐圆满,他们到日本以后,能不能尽快适应日本这个社会。
黄大满安慰我:“你跟他们分别已经将近十年了,不生疏才怪,生疏正常,别担心,在一起呆几天就好了。最重要的事情是,先给他们办上学的事情,你老婆要上日语学校,你儿子也要上日语学校,别的事情都不用急。”
上楼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接通以后,愕然,电话竟然是至美打过来的。她问我接到夫人和孩子了没有,我说接到了,一切顺利,谢谢她的关心。她又让我代她向我的妻子孩子问好,我说谢谢,我一定带到。她又邀请我方便的时候带着我的妻子儿子到她们家做客,她们一家都渴望见到我的妻子和儿子。我说谢谢,等安顿好了,我们一家一定去府上拜访……
就这样聊着,不知不觉我就进了家门,我老婆问我:“你在跟谁说话?”
那一刻,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也许真的是冥冥中真有看不见的神祗在拿我开心,我说了一个不值得说的谎言:“哦,我跟一个朋友说话。”
“男的女的?”
“男的。”
我老婆冷眼瞥我,没有再问什么,那眼神却告诉我,她听到了手机漏出来的话音,那不是男的。
久别胜新婚,我却不得不忍受严苛到了凌虐和羞辱程度的检验、甄别。我老婆命我洗澡:“去,把你洗得干干净净的,我不在的时候,也不知道你招惹了多少脏事儿。”
这毕竟是我们久别团圆的第一晚,我不能跟她计较,我把她的话当成夫妻间的戏虐。然而,在这里,我可以对着我爸爸的灵魂起誓:尽管将近十年,我一个人远在异国他乡,但是我做到了洁身自好,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对不起我儿子的事情。作为一个男人,我并不是没有精神渴望和生理需求,我既不是圣人也不是白痴,我不敢吹嘘我有多么圣洁,是沉重的生存压力和强烈的成功欲望抑制了我的正常需求。
然而,这些话我面对将我的内裤翻来覆去查看、嗅闻,甚至要强行检查我有没有性病的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在她清仓查库一样的盘问、检查面前,我对于夫妻久别重逢后的渴望和期待变成了厌倦的沮丧,我退却萎缩了。
她却极为不满:“你怎么回事?好几年没见面了,你这个样子,肯定有问题。”说完,扭过身去,屁股还在床上用力颠达几下,以示抗议。柔韧的席梦思被她的屁股墩得颤颤巍巍,就像我的心,也颤巍巍地上下不着边儿。
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进入了空前的忙碌阶段,给她们娘俩分别联系了相应的日语学校,开始着手筹办我理想中的福民企划株式会社。她们娘俩也投入了紧张新鲜的学习生活。也许因为大家都有事情忙碌,人一忙鸡零狗碎的麻烦事情就少,家里的生活很快进入了轨道。晚上,她也不再坚持履行妻子义务前必须的那复杂严苛的检查程序,这也大大改善了我们的家庭生活气氛。儿子,也逐渐从生疏中建立着对我这个爸爸的重新确认。
星期天,是难得的我们一家人可以聚在一起休闲的时光,我老婆提出要去我经常提及的对我帮助很大的富士雄家里拜访。这应该是正当的要求,即便单纯从礼节上说,我的家室到了,也应该去看望一下富士雄一家。可是,在我老婆那猜忌、敏感的眼神下,别人是做贼心虚,我是没做贼也心虚,我婉拒了我老婆貌似合理的要求:“难得一个星期天,不要去麻烦别人,你知道不,日本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从反面理解,也就是没事你别给我添麻烦,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我们去浅草寺拜拜佛吧,让佛保佑我们一家在日本平安顺利。”
我老婆答应了,那天我们逛了浅草寺,拜佛进香。然后乘车去银座,我老婆在那儿买了一块最新款的镯表,给儿子买了他最想要的恐龙特急克塞号的全套模型。晚饭,我带他们去了著名的船桥屋烧烤店,吃了烤龙虾和鲔鱼片。那是一个美好的星期天,也是我们在日本度过的一个难得完美的星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