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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2023-06-28 10:005,145

  命运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有时候会送给你一份惊喜,有时候也会让你猝不及防受伤。我觉得,命运对我更加吝啬苛刻一些,送给我的惊喜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而动辄加著我的伤害却无休无止。

  收到家里来信那天,我整天都挺高兴,而且黄大满他们几个兄弟也都帮着我高兴,因为我在东京原宿广场的表演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而且我们还结识了一位重量级人物,对我们今后的发展能够发挥重大作用的使馆官员。

  前几天,富士雄告诉我,在原宿的街头广场,每个周日都安排有技艺专长随意表演,不管什么人,只要有特长,都可以到广场上免费展示。

  “许君,我觉得凭你的武术,你不应该整天满足于给人推拿按摩挣钱,应该把你的中国武术展示给我们日本人,让我们日本人亲眼看看中国武术是什么样子,不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么?”富士雄给我建议。

  我过去从没有朝这方面想,全部身心投放到了谋生挣钱上,几乎忘了自己这一身武功也能派上用场。回到寮里,我把富士雄的建议告诉了黄大满和赵刚他们几个,黄大满说我如果一个人去表演,太单薄,让人看上去就像撂地摊变相讨饭的,最好能有几个帮手在一旁助威。

  公鸡说:“不是星期天吗?我们几个呆着也是呆着,还不如都去给二哥壮胆助威,就当玩呗。”

  结拜兄弟以后,我们就按照排行,大哥二哥三弟四弟的称呼,不再直呼每个人的名字了,这样显得更加亲密。

  赵刚和黄大满也都赞成:“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都去,二哥管晚饭就行了。”

  公鸡说公道话:“别让二哥管晚饭了,他干得又不是挣钱的买卖,无偿表演,不能收费,白干一天,再请我们哥几个吃饭,那不成了干赔了。”

  我那个时候经济状况已经比他们几个好了,也早有瞅机会请他们吃顿地道日式料理的想法,连忙说:“都别争,大家伙一起去,完事了我们一起到居酒屋喝酒去,我请客。”

  “嗬,明摆着老二发了,你发财不能忘了我们几个弟兄啊。”黄大满半开玩笑。日本的小居酒屋看着就跟我们国内的小饭馆、大排档差不多,可是食品酒水的单位价格比大酒店还贵,我们这些留学生,没有谁敢轻易到那种地方消费的。

  公鸡也说:“就是,现在我们哥几个里头,就数二哥你混得最顺溜,今后我们哥几个都跟你干,你大发,我们少少挣点饭伙钱就成了。”

  我让他们挤兑得有点亢奋,拍着胸脯吹牛:“我们几个不是兄弟吗?只要我有饭吃,我不敢保证让哥几个吃香的喝辣的,但是我能保证我有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让哥几个饿着。”

  那几天我就开始积极准备到原宿广场表演,想到我们去的都是中国留学生,我表演的中国武术,我就专门到裁缝铺定做了一面国旗,我想,在我表演的时候,要把我们的五星红旗挂出去,让观看的人都知道,我们来自中国,表演的是中国武术。

  星期天,我们哥四个来到了原宿广场,撑起了国旗,马上就有日本人好奇地围拢过来。我们这个时候日语都已经基本上过关了,一般的交流沟通不成问题。按照分工,公鸡负责宣传拉场子,黄大满内行点,负责给我打下手,递个砖头瓦块让我手砍脑袋顶。赵刚负责后勤,供应饮水、摇旗呐喊。

  黄大满先下场走了一趟猴拳,那是他的看家本事,只能让外行看看热闹,内行一看就知道是花架子,有猴没拳,过去在国内我们跑场子的时候,为这路拳他没少挨轰,国内行家多,一看就说他那是猴戏,不是猴拳,后来闹得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演了。这是在日本,估计内行不多,所以他壮胆先走了一趟,也算是给我趟道、预热。虽然黄大满武功不怎么样,然而他走的猴拳还是有模有样,在日本观众中引来了一片喝彩和掌声。大满多年没有听到过掌声喝彩了,激动得脸上红光四射活像脖子上边顶了一盏大红灯笼,接茬又走了一趟少林拳。

  少林拳不像猴拳那么具有表演功能,打得好看需要真功夫垫底,大满功力不够,受到日本观众的鼓舞又精神振奋,架弓箭步的时候,前腿躬后腿蹬,前后腿都没撑住,结果闹成了个大劈叉,观众还以为他是有意为之,一片彩声掌声。我却看明白了,黄大满这一劈差点没把他的胯骨给劈散架了,两条腿僵直地别在地上,起也起不来,疼得直咧嘴,我连忙过去将他拽了起来。黄大满一瘸一拐地走到场边,给观众们抱拳致谢,观众们却还没有看明白,以为这路拳就是这样儿,最后得别人搀扶起来,就像古时候的武士从战场下来脱盔卸甲得靠别人,哗哗哗地鼓掌、喝彩,黄大满满脸通红,摇头苦笑。

  我上场表演了一趟看家底的七星螳螂拳,这是我自小就练的家传把式,到了日本也天天练,从来没有丢生,顺利完成之后,公鸡跳进场子,把我和黄大满一起吹嘘了一番,说黄大满是中国猴拳的唯一传人,又说我是中国首届武术大赛全能冠军的儿子,中国硬气功第一人云云。反正在日本,没有知根知底的中国人,由着我们吹破天日本人也没法追究。公鸡口才好,日语好,又有人来疯的毛病,当着那么多观众的面,来了精神头儿,吹得口沫横飞,喊得嗓子都哑了,日本观众很给他面儿,一个劲鼓掌,潮水般的掌声让公鸡忘乎所以了,还没到事先商量好的程序,就把我拉到场子中间,逼着我用手掌砍砖头。

  到了这个时候,也由不得我了,我只好凝神敛意,运气于掌,左手握砖,右手高高举起……那一刹那,人山人海的广场好像忽然断了气,嘈杂的声息戛然而止,观众们屏声静气,紧张的气氛连我都感染了,我觉得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有点窒息的感觉,连忙挥手而下,砍断了一块砖头。砖头应掌而断的瞬间,观众们的惊呼、喝彩、掌声就如突然爆发的火山,轰轰涌涌久久不能止歇。

  很多人要求我再来一次,再砍一次。即使为了迎合观众,也是为了证明我的能力,我又接连砍断了四块砖头,手掌感到了麻木酸痛,观众仍然没有看够,一个老人家冲进场子,走到我跟前,双手捧起我的手,仔细观察,嘴脸连连嘟囔:“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公鸡也受了感染,又大声宣布我还能用脑袋撞断石碑,这本来是准备表演的节目,可惜我们没有找到合用的石碑,按照原计划就不再表演这个项目了。让公鸡这么一吹,观众们不干了,纷纷要求我表演头断石碑。我说没有合用的石碑,观众们失望地叹声连我都觉得不忍。正在这个时候,刚才捧着我的手翻看不休的那位老者,不知道从哪里搬过来一块石碑,放到我的面前,请我撞一下。我一看哭笑不得,那不是石碑,是石桩。

  硬气功并不是玄妙的魔术,它依靠的是内力的集中,更重要的是肢体长期苦练形成的耐击打能力。当然,也要有合适的配合器具,比方说脑袋撞石碑,石碑的厚度按照我的工夫,不能超过十五公分,而且石碑也要有相当的高度,可以由我借一部分巧劲儿。如果硬碰硬的撞这块石桩,我还真有点胆怯,弄不好石桩啥事没有,我反倒被撞个头破血流。受点伤没啥,练武之人受伤流血是常事,没有受过伤流过血的人,也绝对练不出真功夫来。可是,在这种场合,如果我碰了个头破血流,那可就丢人丢到家了,准确地说那就是丢人丢到外国去了。

  我还在迟疑不决,那位老者却又把石桩抱起来了:“对不起,如果先生不方便,就算了。”

  我不知道这位老者是真心实意的撤阵,还是有意激我,当了那么多人的面,我身后又插着中国的国旗,我打了退堂鼓,丧气败兴的绝对不是我个人。我这个人不经激,再加上周围观众的起哄鼓劲,顿时血性翻腾,气冲牛斗,一把拦住了老者:“没关系,既然拿来了我就试试看。”

  我再次看了看那条石桩,高度足够,有一米五左右,厚度大概有十七八公分,由于不是扁平的碑,而是方棱状的,所以显得比实际厚度要更厚一些。我估计,如果尽全力,撞断这家伙还是有把握的。

  我对公众事先打预防针,这叫丑话说到前头:“各位观众,我们说得很清楚,用脑袋撞石碑,现在没有石碑,这位老先生找来这条石桩,因为厚度和高度不够标准,我很可能失败。但是,为了不让各位观众失望,我拼全力试一下,如果撞断了,就算成功,大家也算没有白给我支持和鼓励。如果失败了,各位朋友也不要笑话我,更不要怀疑我的硬气功,下周我还过来表演,那时候一定带着石碑过来。”

  黄大满看到我真的要撞这根石桩,替我担心,拽住我不让我干:“别那么傻,意思到了就行了,万一闹出个事来,没人管我们。”

  赵刚也骂公鸡:“你这家伙安的什么心?谁让你把底抖搂出来了?”

  公鸡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好,冲到场上就要替我回话,我知道他那一套,找点借口,编点理由,把头撞石碑这道菜撤下来。我连忙过去拉回他,对他们几个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个时候,没话可说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力一搏,你们都放心,我绝对不会闹个脑浆迸裂,陈尸当场的,我还没那么傻,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干好了接他们来日本呢。”

  黄大满过去无数次的配合我表演硬气功,知道该怎么弄我才能轻松点,见我这么说,也就不再阻拦,用手拍打着石桩的上部,暗示我顶那个部位。这种事我干了半辈子,当然知道借力的道理,越往上部撞,着力点越高,越省劲,风险越小。他们几个人忙不迭地把石桩竖好,黄大满用手扶着桩顶,表面上看是怕石桩倒下来,实际上是给我做个标记,让我朝他的手掌上撞,撞的瞬间他再撒手,那样我就不会撞偏,也不会受伤。这毕竟是石桩而不是我撞惯了的石碑。

  我开始运气,为了保险,我系紧了风纪扣,这样可以更好地把运到颅顶的气息憋住,一般情况下用不着这样,今天不同,今天不是撞我撞惯了的石碑,而是撞石桩子。我运足力气,义无反顾地朝黄大满扶在石桩上的手掌奋力撞了过去,黄大满及时缩回手掌,猛烈的撞击感并没有让我感觉疼痛,却有在水中憋闷许久,蓦然冲出水面接触到空气的舒畅,我知道,我成了。咔嚓一声,石桩在我的面前轰然断裂,方才还鸦雀无声的四周突然爆发出海潮般的掌声,公鸡扑过来用袖口擦拭我的脑门,哆哆嗦嗦地说:“二哥,刚才差点吓死我,我觉得好像都尿裤子了,你万一玩砸了,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黄大满趁机高声宣布:“今天表演到此为止,谢谢光临!”

  整个表演圆满结束,观众们陆续散去,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从人丛中挤了进来,到了我的面前先递名片:“我是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感谢你们,谢谢了。”

  我看看名片,上面印的头衔果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日本大使馆文化参赞:“我姓王,您贵姓?”

  我连忙作了自我介绍:“我叫许宗衡,从北京到日本留学的。”

  说话间,黄大满他们也围拢过来,我连忙把王参赞介绍给他们,又把他们一一介绍给了王参赞。王参赞跟他们一一握手,话却仍然对着我说:“许宗衡先生,我非常感动,你们这些留学海外的学子,念念不忘祖国,今天在这里把祖国的传统文化用武术这种形式展示给日本人民,非常好,非常好,你们做了我们没法做的工作,我非常感谢你,今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到使馆来找我。对了,把您的电话和联系方式给我留一下,我如果有什么事,也好找您。”

  我把住址和电话也留给了王参赞,那会儿,我还没有手机,寮里也没有电话,我就留了富士雄家里的电话,告诉王参赞说,那是我的一个日本朋友,我每天都要到他们家去给病人做推拿按摩,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请他转告给我。

  和王参赞分手以后,我兑现承诺,带着哥几个到新宿不远处的荒木町找到一家居酒屋喝酒吃饭。从店里店外的摆设看,就知道那是一家颇有历史的居酒屋,柜台后面的碗柜架上,摆满了各式瓷器餐具,老板兼厨师一个人在柜台内制作料理,这种店价格一般都非常昂贵,连公鸡都有点不忍心,转身欲走,说是重新找一家便宜点的地方。成功的表演让我亢奋,哥们的倾力帮助让我感动,我执意就到这家店,我们几个人有资格、有理由今天在这家店小小豪华一次。我们吃了日本人最喜欢的鲔鱼片、北海道海胆、花纹虾和煎小牛排等等,喝的自然是日本最好的吟酿。

  居酒屋使用的餐具非常讲究,每道菜都有特定的餐具搭配,那是绝对不能搞错的,例如海胆配青花碟,虾子配纯白玉碟,牛排配翠绿瓷碟等等。尽管同样用筷子,居酒屋里却是分餐制,每人一份,各吃各的,所以让人觉得非常卫生、洁净。我们四个人喝了两瓶吟酿,还想喝,太贵了,舍不得,就改了啤酒。

  听到我们是中国人,老板友好地给我打了折,就那,我还花了一万九千多日元。那一天,是我们四个结拜以后,最奢侈的一次餐会,我花了一万九千多日元,却一点也没有肉疼。那一天,也是我们最高兴的一天,忙叨一天,一分钱没挣,名副其实的亏本赚吆喝,哥几个却兴致勃勃、精神亢奋,似乎从此开始,我们就在日本开辟了一天新天地,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都有点高,情绪亢奋,中国人的本性毕露,一路上高喉咙大嗓门地聊着,不论是乘坐在轻轨列车上,还是步行在幽静的巷道中,我们四个人你争我抢地说话,到了日本以后养成的小声说话、不影响别人的好习惯都扔到了脑后。车上有人对我们侧目而视,公鸡挑衅地跟人家对眼,脸上满是一副想找碴打架的恶态,我和黄大满连忙挡到了他的前面,怕他那副恶态真的变成一场恶斗。

  回到寮里,却有两封来自北京的家信在等着我,这两封信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到我那正因成功表演而发热发烫的脑袋上。两封信说得是同一件事情,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信里说的事情应该能算得上是大事情了。说的人不同,事情的原因和过程也就不同,孰是孰非对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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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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