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瑞夕和卟叽都离开之后,约希特心中才终于舒坦几分。
终于没有外人打扰他和妈妈了。
但是……
他眉心微微一蹙。——
妈妈好像很希望他能够去上学,但是他又真的不想离开妈妈太久……
该怎么才能让妈妈改变主意啊……
“约希特。”
——他正是出神想着这件事情,却冷不防遗洛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房间中沉寂的同时,也将他吓了一跳。
感受到怀中人儿的惊颤,遗洛愣了一下,好看的眼睛眨巴几下,然后薄唇轻启,眼神有些茫然地看向他,问道:“我刚才吓到你了吗?”
约希特趁机又将遗洛抱紧了一些,软着声音回答道:“有一点点……”
“对不起,是妈妈太突然了……”
约希特将头埋在了遗洛的颈间处,摇头时,就像是以往撒娇的模样,好像只是像一只小奶猫一般,在她的颈间蹭了蹭罢了。
“没有……妈妈,一直都很好……”他的声音软软的,也闷闷的。
遗洛大概知道他的闷闷不乐是从何而来,但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就像卟叽说的那样,如果她太娇惯他们,他们……或许不只是他们,就连她自己,也会后悔的。
她由衷希望这个三界战争中的无辜弃儿,能在这个世间得到公平的对待。
但是偏见一旦形成了,要打破它,就要重新付出惨痛的代价。
血流成河是战争的铁律,但只怕不只如此,还要生灵涂炭……
那样庞大的代价,她没有能力去付出,也没有资格,以宇宙中的生灵,去企图博取这偏见的公正。
要想两全,就只有委屈约希特……
将他的所有锋芒都掩藏,将他的所有棱角都磨平,把他当成一个平凡的人类,让他忘记自己本身的恶魔的血脉。
这样,或许就能尽可能地规避往后日复一日成长时,来自本身种族中天生血脉的呼唤,从而躲过世人的眉眼,安度长生……
她是这样想的,但是约希特毕竟不会读心。
这个心智早熟并且占有欲极强的小怪物,一直在“遵循妈妈的所有期望”和“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的两个选择中纠结徘徊。
他不想让妈妈失望,但是他也不想离开妈妈身边太久。
——他就这样,默默折磨,默默煎熬。
他们彼此都不能明了对方心中所想。
而遗洛此刻,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某时某刻的想法,是那样天真。——
即便是长了嘴巴,即便是深深明了“我们生来就是需要沟通”,但是有些话,依然是说不出来的。
它们被心脏推挤到喉间,然后又被自己的畏惧所打压,最后重新流回心脏,化作冰冷的血液;亦或是随着张张合合的嘴巴,化作一声冗长冗长的无奈叹息。
——遗洛叹息一声,其中夹杂了多少复杂情感,就连她自己都不得而知。
她开口,缓缓说道:“对不起,约希特,妈妈不该逼你做决定的……”
她一道歉,约希特就慌神了。
他固执不想离开妈妈,不是想听到她的歉疚和无奈的啊……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妈妈的错……不是妈妈的错……”他连忙离开遗洛的颈间,两只小肉手捧起遗洛的脸颊,眼中顿时蓄满了晶莹泪水,氤氲了一整个红宝石一般的眸子。
遗洛的右手抓住他的一只小手,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几下,笑得欣慰又无奈。
“约希特,很多事情都是分不出对错的。我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谁都没有做错,但是事情的结局,总是不能让彼此都满意的。
“所以,约希特,我们要学着接受所有的残破。”
——所以,约希特,我们要学着接受所有的残破。
她这样说道。
以千万般温柔的语气,说出这样一句既悲伤又无奈、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残忍”的话语。
“……可是妈妈,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吗?”
遗洛点了一下头:“所有的事情。”
二人之间,再次陷入一种沉默之中。
但是遗洛已经觉得这样的沉默太尴尬了,所以便很快将其打破。
她温声道:“约希特,这就算是妈妈为你上的第一堂课吧。好不好?”
——好不好。
可是约希特没有回答。
因为被提问者的沉默,房间中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
而遗洛,也只能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中终于响起了约希特的声音。
软糯的,沉闷的,带着因为太久没开口说话而微微干涸沙哑的。
“……就连你是我的‘妈妈’,在有的人看来,也会是错误的吗?”
遗洛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错愕的同时,她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迷失那张精致的容颜。
接着是那个长着白胡子的老顽固修携斯,然后是左边眉眼处有着火焰古纹路的罪罚神明蒂舟,最后是所有种族的对立……
她想,——是这样的。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种族,这都不会是错误。
但是约希特……
他偏偏是恶魔。
——连宇宙的法则都不肯对他们慈悲的嗜血种族。
她知道这般肯定的回答,注定很残忍;她也知道约希特迟早要面对这些事情。
但是他毕竟太小了。
倘若他再大上许多,倘若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风雨,她在坦白这些事实的时候,都不会觉得有太多负罪感。
但他偏偏如此弱小。
小到随便一句话语,都能让他残破。
“没……”
“有”这个字还没有从喉间推出来,约希特的声音再次响起,阻断了她才堪堪吐出一个字的话语。
——“是因为我是‘怪物’吗?所以才会有人觉得这是错误,对吗?……”
对吗?
——对啊。
——可是怎么说得出口?
她忽然后悔告诉约希特这些了。
她只是想让约希特能够认清对错、并且不困囿于对错之中而已,却没想到,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这样的问题。
——到底有多害怕啊?才会让随便的一个思考,都关乎于此。
一滴泪,冲破眼眶的束缚,在眼角辗转一侧,划过他的脸颊,然后在下颌汇聚流连,最后不堪重负,流亡在遗洛的衣袖上,晕成梅花。
这个孩子太容易多想了,如果他离开了她的视线,不能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安稳成长;如果他的身份不小心暴露……她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混沌局面。
她抬起手,将他脸颊上、眼角处的泪水都轻轻拭去。
微凉的手指娇嫩柔软,带着一种足以抚慰这颗脆弱又残破的心灵的安定力量。
她开口,连声音也是如此:“约希特,我们哪儿也不去了。”
“留在妈妈身边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