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没有帆,没有桅,船身像是用黑铁包裹,
只有一根粗大的铁皮烟囱,正“呼哧呼哧”向天空吐着滚滚黑烟,空中飘着一股刺鼻的煤灰味。
船尾处,巨大的铁叶轮疯狂转动,搅起滔天巨浪,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推着庞大的船队逆流而上,速度远超顺风顺水的任何帆船!
“妖……妖怪啊!”有胆小的百姓吓得连连后退。
“肃静!”张谦厉声喝道,但他自己的手心,也早已被冷汗浸湿。
这就是传说中,东海联盟用以横行无忌的“无帆铁船”?
这就是李云飞对朝廷那个“阳谋”的回应?
这已经不是惊喜了。
这是惊吓!
船队缓缓靠岸,看到船头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巡检兵丁,竟无一人敢上前盘问。
这份本该耗时数月、被朝廷当成“陷阱”的南粮北调壮举,东海联盟,只用了半月的时间,以一种碾压般的姿态,轻蔑地完成了。
张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知道,这京城的天,要变了。
紫禁城,暖阁。
香炉里燃着上等龙涎香,气氛却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凝重几分。
沈三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紧贴着手背,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龙椅上,当朝天子略显疲惫的呼吸声。
“平身吧。”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目光从沈三身后太监们,捧着的几件贡品上扫过。
能“自行报时”的泰西自鸣钟,光华流转的夜明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但很快又被浓重的忧虑所取代。
“沈爱卿,东海联盟此次为国分忧,千里运粮,解我京畿之危,功在社稷。朕,要重重有赏!”
“草民不敢居功!”沈三立刻叩首,声音诚惶诚恐,
“为圣上分忧,乃我等海外赤子应尽之本分!草民及我家会长,只盼能为朝廷开海通商,贡献绵薄之力,便已是天恩浩荡!”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点出了“通商”二字。
皇帝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有所求的聪明人。
“哦?除了运粮,你们还想做什么贡献?”
来了!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他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苦恼”和“为难”。
“启禀圣上!我东海联盟常年行商海外,能为朝廷带来泰西奇物,更能将我朝丝绸、瓷器销往万国,赚取白银!”
“只是……只是这长江水道,匪盗横行,沿途关卡盘剥甚重,我等纵有报国之心,亦是步履维艰,常常望江兴叹啊!”
他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壮。
“草民斗胆,恳请圣上天恩!”沈三猛地再次叩首,声音陡然提高,
“能否授予我东海联盟,在长江下游南京至九江段的‘优先通行权’!并准许我等在沿岸设立货栈,以便更好地采买内陆货物,服务朝廷!”
“放肆!”皇帝身旁的老太监厉声呵斥,“长江乃国家命脉,岂容尔等商贾染指!”
皇帝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言。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双眼眯起,死死盯着沈三,仿佛要将他看穿。
“优先通行权?设立货栈?沈爱卿,你的胃口,不小啊。”
沈三浑身一颤,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一咬牙,抛出了最后的筹码。
“若圣上恩准!草民愿代我家会长立下军令状!”
“未来十年,我东海联盟,每年除正常商税外,愿额外再向国库,上缴……一百万两白银的‘长江航运特别贡献金’!”
“嘶——”
皇帝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那双因国事操劳而黯淡的眼睛,瞬间有了精神!
一百万两!每年!
这笔钱,足以再多养一支强军,足以填上北方边镇那个无底洞的一角!
他看着下方跪着的沈三,又想起了通州码头那些神出鬼没的“无帆铁船”。
用这股来自海上的力量,去冲击长江上那些盘根错节、阳奉阴违的地方豪强和漕帮,似乎……是一步妙棋?
“以夷制夷……”皇帝心中默念着这个词,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准了,但丑话说在前面。”
“尔等在长江航行的铁船数量,必须报备!所设货栈,必须遵从朝廷税法!若有丝毫逾越……”
“草民明白!”沈三伏地叩首,“东海联盟,必不负圣恩!愿为吾皇,清剿江匪,靖平水道!”
半月后,巴达维亚。
李云飞展开那份明黄色的圣旨,看着上面“忠勇靖海”的御笔亲书,和一条条“恩准”与“限制”并存的条款,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从长江入海口,一路向上游划去,最终停在了九江的位置。
“龙,终究是龙。既想用我的利爪,又怕我抓得太深。”
他拿起一枚代表东海联盟的黑色船型棋子,稳稳地,按在了地图上南京府的位置。
“可惜,他不知道。”
“一旦大坝开了第一道裂缝,汹涌而入的,将是能冲垮一切的滔天洪水。”
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帝在暖阁中的一道口谕,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般的朝局,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当司礼监将“准许东海联盟优先通行长江、沿岸设立货栈”的旨意传到内阁时,一向以沉稳著称的首辅温仁,罕见地失态了。
他将手中的狼毫笔重重拍在桌上,墨汁飞溅,染黑了刚刚拟好的票拟。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长江乃朝廷龙脉,漕运更是维系南北的根本!岂能将如此重地,交予一群来历不明的海商之手?这与引狼入室何异!”
次日的早朝,气氛凝重。
以温仁为首,户部、工部、乃至执掌漕运的官员,跪了一地,纷纷上奏,痛陈此举的危害。
无非是“祖宗之法不可变”、“商贾逐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其坐大,尾大不掉,成心腹之患”等老生常谈。
更有言辞激烈者,直指东海联盟名为商,实为寇,朝廷此举无异于养虎为患。
龙椅上的皇帝,冷冷地听着群臣的“肺腑之言”,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祖宗之法?当国库空虚,边镇军饷都发不出的时候,谁来跟朕谈祖宗之法?
引狼入室?盘踞在长江水道,层层盘剥、侵吞税银的漕帮与地方士绅,难道不是豺狼虎豹?
“诸位爱卿的忠心,朕知道了。”
“但朕只问一句,去年漕运亏空三百万两,今年北地大旱,朝廷拨发的赈灾粮,又有多少能顺顺当当抵达灾民手中?东海联盟半月运粮百万石至京师,诸卿谁能做到?”
“朕再问一句,他们许诺每年一百万两‘贡献金’,这笔银子,户部能给朕变出来吗?”
连珠炮般的反问,让满朝文武哑口无言。
皇帝站起身,怒目圆睁,扫过台下众人。
“朕意已决,不必再议!此事,由司礼监督办,有敢阴奉阳违、从中作梗者,诏狱还空着许多位置!”
说罢,他一甩龙袖,在群臣的惊愕与死寂中,退朝。
皇帝用最强硬的姿态,压下了所有的反对之声。
但他知道,那些盘根错错节的利益集团,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需要东海联盟这把刀,更锋利一些。
而此时,刚刚完成“破门”任务的沈三,已经悄悄住进了京城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他将一封用蜜蜡封口的信,交给了前来接头的信使。
“会长的大计,第一步已经走通了。但朝中阻力极大,我等在京城,如履薄冰。”
“速告郑先生,朝廷这道门,是用银子和铁船撞开的,根基不稳。下一步,需要他用软手段,来为我们铺平道路,真正地登堂入室。”
“我负责撕开伤口,而郑先生,则负责让这伤口,再也无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