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亲卫,黑甲森森,像一排排沉默的铁桩,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咕咚。”不知是谁,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在极致的安静中,格外刺耳。
远处,晨雾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一支庞大的船队,黑压压的,像是一座座会移动的小山,碾碎了平静的海面,直扑过来!
为首那艘御座船,乖乖!比上次杨昌那老小子坐的,大了不止一圈!
龙旗迎风招展,那股子皇家威仪,简直要从船舷上溢出来......
“来了!”
李云飞眼皮都没撩一下,声音低沉,像从胸腔里闷出来。
杨昌那老狐狸,回去之后,怕是没少在皇帝老儿面前“美言”几句,再加上自己“孝敬”上去的那些金山银海……
哼,这不,更大的“惊喜”就来了。
“咚——!”
沉重的跳板狠狠砸在码头上,像一记重锤,捶在每个人的心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云飞猛地一振衣袍,带头喊起来。
那声音,排练了无数遍,此刻吼出来,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悲壮,听起来是那么“恭顺”!
一个老太监,颤巍巍地被人扶着,走下跳板。
大红一品麒麟补服,衬得他那张脸越发枯槁,像块风干的老树皮。
可那双眼睛,像是两把刀子,在你身上来回刮弄!
他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东西,用明黄绸缎裹着,金光闪闪。
两名小太监,左右搀扶,那架势,比伺候亲爹还小心。
老太监身后,乌泱泱跟下来一大片人!
各色官服的朝廷大员,一个个鼻子翘得比天高。还有那些甲胄鲜明,腰挎大刀的亲卫,和手持金瓜的御林军......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恩!皇帝身边最得宠,最能说得上话的内相!
“圣——旨——到——!”
王恩那公鸭嗓子,尖利得能刺穿耳膜,瞬间把码头上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李云飞心头一颤,领着众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等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恩慢吞吞走到香案前,慢条斯理地展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抑扬顿挫,听的人直起鸡皮疙瘩。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海外归化总兵李云飞,忠勇可嘉,屡立奇功。平琉球,靖海疆,剿倭寇,逐西夷……朕心甚慰!”
开篇就是一顿猛夸!
郑大海、李敢当几个糙汉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激动得脸膛发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王恩那公鸭嗓子一转,带着一股子“语重心长”的口气:
“念尔忠勇,特晋封尔为‘靖海侯’!食邑三千户!赏黄金千两,白银万两,锦缎千匹!赐‘靖海安澜’御笔金匾!”
郑大海他们脸上的肌肉都在哆嗦,那表情,像是中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头彩!
恨不得当场蹦起来,给老天爷磕几个响头!
王恩的嘴角似笑非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马上要进屠宰场的肥羊。
“为更好地经略海外,充盈国库,朕意已决:在联盟总部附近,设‘福建路市舶提举司’!总领东南沿海及南洋诸国贸易、船税、查禁走私等事!特命……原钦差大臣杨昌,为正提举!”
杨昌,正提举!
李云飞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来了!这才是杀招!
“李云飞,既有海外贸易之经验,特授尔为‘福建路市舶司副提举’,加‘龙虎将军’衔!望尔恪尽职守,辅佐杨提举,为国库多增税赋!”
市舶司,开在家门口!自己,成了一个副手!
要被杨昌那老狐狸骑在头上!
这不就是明晃晃地抢钱袋子,还要在你脖子上套个缰绳吗?
跪在后面的联盟众将,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透心凉!
圣旨,还没念完!
王恩像是没看见众人那五彩斑斓的脸色,声音愈发冰冷:
“近闻京畿海域,有不明船只出没,朕心忧之。李云飞既有靖海之才,特命尔……从麾下舰队中,挑选战船和精锐,即刻北上!轮驻京畿天津卫!听候兵部调遣!钦此!”
“嗡——!”所有联盟高层的脑袋里,像是有个炸雷猛地爆开!
抢了钱袋子,现在连刀把子都要抽走!
这哪里是拱卫京师?
这分明是把他们最精锐的舰队,送去当人质!
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这支舰队,就是一把从背后捅向联盟心脏的,最致命的刀!
这圣旨,字字诛心!句句索命!
哪里是什么封赏?
分明是裹着蜜糖的锁链,是要把他们东海联盟连皮带骨,生吞活剥的阳谋!
李云飞袖子里的双手,指甲已经抠进了掌心,一缕刺痛,让他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接旨?”
联盟数年打下的基业,拱手让人!从此戴着镣铐跳舞,生死全在人家一念之间!
“抗旨?”
那就是公然造反!联盟再强,能扛得住整个朝廷的雷霆一击?更别提,西边那些红毛鬼,东边的倭寇,哪个不是在磨刀霍霍,等着分一杯羹?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以为李云飞会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猛虎,暴起伤人时——
李云飞猛地抬起头!
脸上,竟然堆满了“惊喜”与“惶恐”,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声音却洪亮如钟:
“臣……李云飞……领旨!谢恩!”
“咚!”一个响头,重重磕在地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轰!”身后众将,如遭雷击,一个个眼珠子瞪得溜圆。
飞哥……竟然……接了圣旨?
东海联盟的承恩殿内,觥筹交错。
王恩那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仿佛刚才宣读的不是催命符,而是天大的恩典。
另一边,戒备森严的密室内,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大哥!您……您怎么能接啊?”
李敢当第一个憋不住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一拳砸在桌上,茶杯跳起来摔得粉碎!
“这道圣旨,就是要咱们的命啊!跟直接拿刀抹了咱们脖子,有什么区别?”
“大哥!”郑大海双眼赤红,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
“市舶司让杨昌那老狗做主,舰队还要送去京城当人质!这不是把脖子伸过去让人家砍吗?”
“就是啊!大哥!”
“咱不能忍啊!”
屋子里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怒火和不解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只有林倩倩和铁柱,虽然也是一脸铁青,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思索。
李云飞静静地听着,任由他们发泄。
等屋里的声浪渐渐小了下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我知道,大家憋屈,愤怒。我又何尝不是?”
他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坚定,字字句句都铿锵有力。
“但是,现在,还不到和朝廷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马尼拉那一仗,咱们伤筋动骨,元气还没缓过来。长崎那边,德川幕府调兵遣将,正对咱们虎视眈眈。”
“还有那些西夷列强,哪个不是伸长了脖子,等着咱们倒下,好上来啃几块肉?”
“这时候抗旨,就四面楚歌!咱们联盟辛辛苦苦打下的这点家当,旦夕之间,就得飞灰烟灭!”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激动的情绪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但那股子不甘和憋屈,依旧在胸膛里翻腾。
“那……难道就这么认了?”李敢当小声的嘟囔,像头挨了打的蛮牛。
“认?”李云飞嘴角冷笑着,
“圣旨,咱们接了!封赏,咱们也受了!从今往后,我李云飞,就是朝廷亲封的‘靖海侯’!咱们东海联盟,就是朝廷认可的‘市舶司副提举’衙门!”
“这意味着啥?这意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