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李云飞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工人身上。
他们赤着胳膊，肌肉虬结，却像一具具提线木偶，麻木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骄傲，没有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
下工的汽笛响起，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不远处那片被称为“工人新村”的棚户区。
那里，拥挤潮湿，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大通铺里。空中混杂着汗臭、廉价食物和绝望的味道。
李云飞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这就是他承诺给追随者的未来？
用他们的健康、尊严，甚至他们的生命，去换取报表上冰冷的钢铁产量？
这与后世历史上，那些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初代资本家，有什么区别？
深夜，总督府书房。
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铁柱、宋星，还有几个负责工业区的年轻官员，全都笔直地坐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云飞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铁柱，我问你，重工业区的工人，一天干几个时辰？”
铁柱的额头瞬间冒出了一层细汗，他站起身，有些结巴：
“回……回会长，十二个时辰……订单紧的时候，会到十四个时辰……”
“他们的工钱，够一家人吃饱穿暖，住上干净的屋子吗？”
“吃饱，能。但房子，工人新村是统一盖的，条件是差了点……”铁柱的声音越来越小。
李云飞的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的宋星。
“宋先生，今天那条河，你也看到了。古人说，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我们现在，算不算竭泽而渔？”
宋星苍老的脸上满是凝重。他缓缓站起，对着李云飞深深一揖。
“会长能看到这一步，是联盟万民之幸！”
“我等只顾着图纸上的数字，炉膛里的火焰，却忘了……工业的根本，终究是人，是这片天地！”
“如果为了一时的强大，毁了子孙后代赖以生存的青山绿水，这种功劳，和灾祸有什么区别！恳请会长，立刻定下规矩，给这头钢铁猛兽，套上缰绳！”
“说得好！”
李云飞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
“我不要一个只会炼钢的联盟！”
“不要我的子民，生活在乌烟瘴气的土地上，喝着带毒的水！”
“更不要他们，在创造的财富过程中，活得像一头牲口，丢了生而为人的尊严！”
他扫视众人，斩钉截铁，
“传我的命令！”
“成立联盟环境与资源部，宋先生兼任部长！所有工厂，烟囱必须加装过滤装置，废水必须净化处理！”
“颁布《联盟劳工保护法》！每日工时不得超过十二个时辰！全面提高薪酬福利！工人新村必须改建，要给他们盖学校、澡堂、医馆！”
“最重要的是！”李云飞的目光转向铁柱，
“铁柱，我给你一个新任务。成立新能源研究院！煤炭和石油是暂时的，我要你，为联盟为这个世界，找到一种更干净更强大的能源！”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不只是要开创一个工业时代，更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的工业时代！”
那一夜，总督府的灯，亮到了天明。
一本全新的日志，放在了李云飞的案头。扉页上，他用龙纹钢笔写下了一行字：
“为万世开太平，先为万民立尊严。”
总督府那一夜的灯火，点燃了联盟变革的燎原之火。
几天后，李云飞亲自到东海城视察。
城内的空气，似乎不再是过去那种混着煤灰和铁锈的呛人味道。
远处，几十根曾经不可一世的巨大烟囱，如今吐出的烟气淡了、也收敛了许多。
路边，一片崭新的工地正热火朝天。
那是工人新村的选址，地基已经挖好，大人小孩的笑骂声、夯土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吵闹，却带着一股子鲜活的盼头。
但当“东海兵工总厂”七个铸铁黑字出现在眼前时，那股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
车间里，空气又热又冲。
机油味、铁锈味、还有金属被烧得发红后那股特有的焦糊味，混在一起，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
上千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身影，像上了发条的木偶，沉默地在各自的工位上忙碌着。
但今天，这沉默里，多了一股子火药味。
李云飞站在流水线的尽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身边的铁柱，兵工厂的总负责人，脑门上已经冒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
“大哥，又……又失败了。”
铁柱从生产线上拿起一支刚刚装好的“后羿”二型步枪，手有些抖，但动作依旧麻利地拉了一下枪栓。
“咔——”
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像是用指甲挠黑板，听得人牙根发酸。
枪栓，在抽出一半的时候，死死地卡住了。
铁柱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他憋着一股劲，手上青筋暴起，使劲再拉——枪栓，纹丝不动。
这已经是今天下线的第三百支枪里，第五十二支出问题的了。
李云飞没说话，只是伸手，从铁柱那接过了这支废枪。
他的眼神没有落在卡死的枪栓上，而是越过铁柱的肩膀，扫向了流水线上那些工人。
他看到了茫然、疲惫，甚至在一些老工匠的嘴角，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李云飞心里清楚，问题，不只在这支枪上。
“把王师傅请来。”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但腰杆挺直的老头，在一群工匠敬畏的目光里，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王恩，前明宫廷兵仗局最好的老师傅，一手制枪的手艺，据说能让造出来的枪通了灵性。
“见过主公。”王师傅拱了拱手，不卑不亢。
他的眼神在那支废枪上轻轻一扫，嘴角的讥诮藏不住了。
“王师傅，你来看看。”李云飞把枪递了过去。
王恩接过来，甚至没去拉枪栓，只是用粗糙的指肚，在机匣的接缝处轻轻一摸。
随即，他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不用看了。”
“铁料淬火的火候差了半口气，机床冲出来的零件，看着是光滑，里子却是脆的。这缝隙，能塞进头发丝了。”
他顿了一下，声音猛地拔高，整个车间的轰鸣声都好像被他压了下去。
“枪，是有灵性的！每一块钢，都要千锤百炼！每一道纹，都要心手合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堆冷冰冰的铁疙瘩，像灌香肠一样给灌出来！”
他猛地一转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工人：
“恕老朽直言，用这种儿戏的法子，造出来的不是杀敌的利器，是让咱们自家兄弟上了战场送命的催命符！”
“老朽，不愿同流合污！今日，请辞！”
“请辞！”
“我等也请辞！”
人群里，十几个资格最老、手艺最好的老师傅立刻站了出来，都跟着响应。
他们有自己的骄傲，他们看不起这种没有灵魂的流水线。
整个车间的空气，瞬间冻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钉在了李云飞的脸上。
看他怎么收这个烂摊子。
李云飞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静静地看着带头闹事的王恩，忽然，笑了。
“王师傅，你的手艺，是咱们东海的宝贝。”
所有人都愣住了，王恩也愣住了。
“这么金贵的手艺，让您在流水线上拧一颗螺丝，确实是糟蹋了。”
李云飞的话，让王恩和身后那群老师傅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所以，我决定。”
“成立联盟技术工人培训学院，专门研究和传授高精尖的手工技艺。”
“我想请王师傅，担任学院的第一任荣誉教习，总管所有传统手艺的传承和改良，不知您，可否愿意？”
王恩的瞳孔，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