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船?给图纸?还要给工匠?
这不是索要,这是在刨东海联盟的根!
那些由铁柱呕心沥血研制出的蒸汽铁甲舰,是联盟安身立命的本钱!是敢与西夷、与朝廷博弈的底牌!
给了,联盟就从一头猛虎,变回一只随时可以被人拿捏的猫!
一瞬间,殿内所有官员的目光,齐刷刷钉在郑芝凤身上。
拒绝?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吐出半个“不”字,下一刻便是龙颜震怒。
自己身首异处是小,联盟与朝廷之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将彻底撕碎,一场不死不休的全面战争,会立刻爆发!
怎么办?
就在压迫感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时,忽然想起李云飞的叮嘱:
“记住,芝凤。跟这位万岁爷打交道,他要什么,别急着说不。学会拖,学会叫穷,学会用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去换咱们最需要的时间和利益!”
时间!利益!
郑芝凤那颗狂跳的心脏,猛地一沉,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拜倒,身子伏得更低。
“圣……圣上!”
“圣上能看上我东海联盟那些粗陋的雕虫小技,是草民,是整个联盟修来的福分!”
郑芝凤的头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抬起时,已是满脸“惶恐”与“为难”。
“只是……只是圣上有所不知啊!”
他话锋一转,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此物,名为蒸汽机,乃是强行驾驭水火之力的凶险之物!为了研制它,我们折损了上百名顶尖工匠!连……连我家会长大人,都险些被炸膛的锅炉吞噬!”
“即便侥幸造出几艘,也是极不稳定!跑不快,走不远,还耗煤如山!”
“更致命的是,三天一小修,五天一大修,锅炉动不动就可能……发生点小小的意外。”
“此次运粮北上,实在是京畿粮情火急,才斗胆动用此船,只为在内河里抢些时辰。并非草民有意炫耀啊!”
他一边“哭诉”,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瞟向龙椅。
皇帝眉头微蹙,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但眼中的热切与不耐烦却丝毫未减。
有戏!
郑芝凤心中大定,继续加码:
“圣上想要,草民和我家会长便是砸锅卖铁,也必定为您造出来!”
“只是……此物技术尚未成熟,图纸都是些零散草稿,操作维护更是凶险万分。若贸然交给皇家水师,怕是……怕是会辜负圣恩,还会添大麻烦啊!”
大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眯着眼睛,审视着脚下这个“忠心耿耿”却又滑如泥鳅的藩臣,沉默了许久。
他知道,这种国之重器,对方不可能轻易拱手相让。逼急了,只会适得其反。
“嗯……”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脸上重新浮现出“和蔼”的笑容:“郑爱卿言之有理,是朕心急了。”
“既然如此,朕可以给你们时间。你们先挑几艘技术成熟些的、适合内河用的小船,连同‘简化’过的图纸,一并送来。”
“朕再派工部和兵部的干吏,与你们的技术顾问,好好交流一番。”
“至于那更大的远洋铁甲舰嘛,待你们技术真正成熟,再献给朕也不迟。”
“当然,”皇帝的声音变得语重心长,充满了诱惑,
“朕,也绝不亏待忠臣!市舶司的管理权、长江的贸易特权,甚至你们在海外的一些行动,朕都可以给你们更大的方便。只要,你们能真心为朝廷效力!”
郑芝凤心中暗骂老狐狸,脸上却已是感激涕零,哽咽叩首:
“圣上英明!草民……草民代我家会长,谢主隆恩!”
他将头重重磕下,声音无比真挚:
“草民回去后,定当挑选最威武的样品船,整理技术资料,派遣技术顾问,以报圣恩!”
皇帝满意地笑了,他知道,这笔交易,成了。
巴达维亚,总督府。
李云飞将来自京城的加密情报放在桌上,冷哼一声:
“胃口不小,想连锅端。”
一旁的林倩倩看完情报,秀眉紧蹙:“真的要给?万一他们仿出来了……”
“仿?”李云飞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就凭朝廷那套匠户体系?别说给图纸和样品,我就是把铁柱和他整个神机营打包送过去,十年内,他们能造出一根合格的螺栓,都算我输!”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世界地图前,目光落在北方的那个庞大帝国版图上。
“不过,既然皇帝陛下这么有好奇心,咱们也不能让他失望。”
“传令铁柱!”
“从最早那批长江一号里,挑三艘毛病最多、外壳最唬人的,重新刷漆,船头给我雕上龙纹,搞得越气派越好!”
“蒸汽机功率给我调低四成!锅炉耐压极限砍掉一半!记住,要保证它能开,能动,能喷烟,但绝对不能让它开得久,开得快!”
“船体关键部位的钢板,全部换成新研发的特供版高碳脆钢。看起来厚实,一炮就碎的那种!”
“图纸,让绘图组加班,给我画一套皇帝特供版!关键参数全部改掉,核心结构全部省略,再塞进去一堆看似高深、实则完全错误的理论!”
他敲了敲桌子,做出总结,语气森然: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不叫割肉饲虎,这叫养狗!
我要让它看到肉,闻到香,摇着尾巴过来,却永远不知道,链子,攥在谁的手里!
数月后,天津卫港口。
三艘雕龙画凤、威武不凡的“皇家特供版”蒸汽炮船,在万众瞩目下,缓缓驶入皇家水师船坞。
皇帝亲率百官驾临,龙颜大悦。
当他看到那不依靠风帆,仅凭着烟囱喷吐的滚滚黑烟,和船尾搅动的巨大水花,便能在运河里来去自如,甚至表演“原地掉头”的神舟时,不由得心潮澎湃。
朝廷水师,扬威四海,指日可待!
丰厚的赏赐如流水般赐下,长江的贸易特权被进一步放开,东海联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和经济地位。
但在一片欢腾的角落里。
一位须发皆白、曾在郑和宝船船坞待过、又与红毛夷真刀真枪干过的水师老将,却死死盯着那艘样品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趁人不备,走到船舷边,用饱经风霜的指关节,在厚重的铁甲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梆!梆!声音……不对!
他脸色一变,迅速拉过身边的老部下,压低声音,
“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大人?”
“声音!”老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死死盯着那艘船,
“太脆了!像冬天被冻坏的萝卜!这根本不是百炼精钢该有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和困惑。
“这船……骨架不对。”
“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李云飞……”
老将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他送来的,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不等他说完,皇家水师船坞,传来“轰”的一声。
伴随着一股灼热的蒸汽和漆黑的煤灰,从另一艘被命名为“定波号”的皇家样品船,喷涌而出!
机舱口,几个满脸乌黑的工部官员和太监,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帽子歪了,官服破了,狼狈不堪,惊魂未定。
“炸了!又炸了!”
“水!快打水!锅炉要裂了!”
船坞内顿时乱成一团。
不远处的凉棚下,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站在他们身旁,来自东海联盟的“技术总顾问”陈墨,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惊慌”与“惋惜”。
“哎呀!二位大人,学生早就说了,这蒸汽机乃是驾驭水火的凶险之物,万万急不得!”
“尤其是这锅炉的火候与压力,差一丝一毫,便有倾覆之险啊!”
兵部尚书强压着怒火,咬牙道:
“陈顾问,我部最顶尖的匠人,用了最好的精铜和百炼钢,完全是按照你们给的图纸来的,为何连半个时辰都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