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天津卫水师提督府。
那位一直宣称“抱恙在身”的正将孙元化,终于“病愈”了。
他大排筵宴,“盛情款待”靖海舰队指挥官陆远,以及他麾下的几名主要将领。
陆远心中冷笑,这摆明了就是一场鸿门宴!
但他,不得不去。
宴席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孙元化约莫四十来岁,面皮白净,蓄着三绺短须,说话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满是儒将风范。
他对陆远那是笑脸相迎,嘘寒问暖,谈起海防军略,竟也头头是道,仿佛之前码头上的冷遇、周奎的挑衅,都只是个不值一提的误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就在众人以为这顿饭要“宾主尽欢”地结束时,孙元化放下手中的玉杯,笑容依旧“诚恳”:
“陆将军,贵属靖海舰队,船坚炮利,将士精锐,实乃水师之楷模!本督佩服!佩服之至啊!”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看似不经意地继续说道:
“为利于将来……我南北水师协同作战,更好地拱卫京师海防,统一号令。不知陆将军……可否将舰船图纸、火炮参数,乃至……‘飞雷铳’制造之法,与我北方水师……‘共享’一番?”
“如此,方能知己知彼,无有错漏,更好地为朝廷效犬马之劳啊!”
话音刚落,宴客厅内原本还算热络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温度,降至冰点!
陆远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颤。
京城里那些大人物的影子,在他身后若隐若现。
陆远心里门儿清。
此刻掀桌子?那就是公然跟北方叫板,正中某些人下怀。
可要答应了,把东海联盟吃饭的家伙事儿交出去?他就是千古罪人,更没脸回去见会长李云飞!
陆远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火辣辣的。
“唉,孙提督您可真是……太抬举末将了!”
陆远放下酒杯,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一抹苦涩与为难。
“您瞧瞧末将手底下那些破船烂炮,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土疙瘩玩意儿!”
他使劲儿地贬低自己,
“跟提督大人您威震北洋的水师一比,那简直是萤火虫跟皓月争辉,米粒子跟泰山比高,提都不值一提,当真不值一提!”
姿态要多低有多低,话里话外全是“我不行”、“我太烂了”。
孙元化眼底精光一闪,捋着胡须,呵呵的笑着:
“陆将军这就谦虚了不是?能把那些红毛荷兰夷打得退避三舍,能是‘土疙瘩’办到的?”
“本督对‘连珠铳’、‘开花炮’,可是闻名久矣,做梦都想见识见识!将军若是不吝赐教,将那制造的法门,与我北方水师共享,一同抵御外侮,岂不是一桩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美事?”
老狐狸,果然不肯松口!
陆远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更显恭敬,又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窘迫:
“提督大人,您这可真是……唉!实不相瞒啊!”
他捶了捶胸口,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我东海联盟在海外那点基业,看着是风光,其实呢?根基浅薄得很,技术更是贫乏得可怜!那什么飞雷铳、开花炮,压根儿就不是我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那是……唉,说来话长,是咱们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从一个云游四方、脾气古怪的泰西格物大师手里,死乞白赖才淘换来几件样品,还有几张残缺不全的图纸。”
陆远比划着,眉头紧锁:
“我们也就是依葫芦画瓢,一群大老粗闭门造车,反复瞎琢磨,才勉强仿出来那么一点点。那法门复杂得很,耗费的银子跟流水似的,离什么量产推广,那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至于那核心图谱……嗨!那位大师不知道云游到哪儿去了,我们也是一知半解,稀里糊涂,惭愧,惭愧啊!”
这话,七分假三分真,虚虚实实,编得滴水不漏。
辉煌战绩?那是泰西大师的东西厉害!
核心技术?大师跑了,图纸残缺,我们自己也搞不明白!
想要?对不住,爱莫能助!
孙元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不全信。
但这陆远说得声泪俱下,姿态又摆得这么低,再硬逼下去,万一这群骄兵悍将在天津卫闹出什么幺蛾子,他这个提督也担待不起。
“咳,原来如此……”孙元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他拍了拍陆远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理解”:
“不过,陆将军也不必妄自菲薄!单凭几张残图,能仿制到这般地步,已是天纵奇才!日后若有机缘,本督定要与将军好好切磋切磋,这格物制器之道!”
孙元化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寒光未散,但明面上,却不再纠缠。
酒宴在“宾主尽欢”的虚假客套中散去。
陆远走出提督府,夜风一吹,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天津卫这潭浑水,深不见底。他与北方军的角力,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在千里之外的福建路,龙兴港。
东海联盟总部的议事堂,正对着一条宽阔的石板街。
就在昨天,街对面,一座崭新的衙门拔地而知!
红墙黑瓦,飞檐翘角,如一头猛兽蹲踞,正对着东海联盟的议事堂与核心仓库区。
门头上,四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福建市舶”。
衙门口,数十名从京营调来的御林军,顶盔贯甲,手持长戟,腰跨佩刀,一个个目露凶光,煞气腾腾,仿佛不是来收税,而是来抄家灭门!
这是老皇帝亲下的圣旨,设立的“福建路市舶提举司”。
这座新衙门,像一根淬了毒的钉子,狠狠楔入了东海联盟的心脏!
钦差杨昌只挂了个虚名,真正坐镇此地,担任“正提举”的,是吏部新任命的户部右侍郎——高宏!
此人年过五旬,面容清瘦,颧骨微凸。
据说此人素以“清廉刚正”闻名朝野,实则城府极深,手段老辣,深得皇帝信任。
高宏一来,带来的可不止官印文书。
还有一支由户部、兵部、刑部、都察院各部抽调的精锐组成的“联合工作组”!
这阵仗,哪是寻常市舶司该有的?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已经不是“管理贸易,征收船税”那么简单了。
这是要——全面掌控东海联盟的经济命脉!甚至伺机渗透、瓦解!
衙门落成第二天,高宏便派人“请”东海联盟之主、靖海侯、兼领市舶司副提举的李云飞,过府“叙话”。
李云飞一身簇新的靖海侯朝服,金线蟒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笑容,带着林倩倩、铁柱等核心幕僚,准时踏入了市舶司那高高的门槛。
正堂之内,气氛肃杀,高宏端坐堂上,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他下颌微收,嘴角紧抿,仿佛生来就不会笑一样。
身边有十几名京官分列两侧,个个昂首挺胸,神情倨傲,目光更像是刀子,一刀刀刮在李云飞一行人身上。
“下官李云飞,参见高提举!”
李云飞拱手长揖,笑容依旧春风和煦,
“恭贺高大人荣任福建路市舶提举,此乃东南万民之福,海贸之幸啊!”
“呵呵,李侯爷客气了。”
高宏嘴角总算牵出一丝僵硬的笑,声音平直无波,听不出喜怒哀乐。
“本官奉皇命而来,整顿福建海贸,乃是职责所在。日后,还需要李侯爷你这位‘副提举’,多多协助才是。”
“副提举”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是在敲打什么。
一番虚情假意的寒暄客套,高宏终于露出了他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