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秒针的声音缓慢地传入我们耳中。
我跟竹梦坐在沙发上,难得默契屏息敛气,等待一个重要时刻。
“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压抑的肃静。
我一扫以前任凭电话咆哮半天,爱搭不理之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电话第一声未落便已冲过去,利索拿起它。
“喂,你好——”
边听边疾速转身。
“找你的。”
我示意已第一时间飘过来的谢大爷听电话,并顺手把电话搁在一旁便于他接听的隔板上,然后和竹梦走到另一头,给他们留一个私密空间。
一向习惯了几乎所有来电都是听我和那些推销商们插科打诨,屡屡失落的谢大爷听到我让他接电话,迅速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许是因为太生疏,略显扭曲,带点惊恐不安状。
他小心翼翼将耳朵凑到话筒前,不知对方都说了些什么,谢大爷的眼泪如开了水龙头般止不住了,沿着他脸上的沟壑,叮叮咚咚,泪落成珠,砸在这老木地板上,嘎嘣脆响。
咳咳,我踌躇着,是不是得冲上去提供点纸巾,再借个肩膀啥的呀?
看这地板砸的,谢大爷真不心疼么?
竹梦制止了我,狠狠把我拉住。幸好我今天穿了长袖,衣袖上又是一层厚厚的冰霜。
竹梦以眼神示意我别过去,别多事。
我俩静静伫立一方。
静待电话这头的谢大爷,和电话那头的人,俩人这场迟到的沟通。
沉寂了一刻,好似过了半个世纪般漫长。
“哎哎,你也要好好的,爸要走了,以后,就剩你自己了。爸爸再也没法照顾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啊!你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会在另一个世界保护你的。”
电话另一头的人好似真的听到了这一头说的话,一声紧跟一声的抽泣哽咽声通过电话线清晰传来。
长达十几年的坚冰,好像透过这根小小的电线暖流,点点融化……
一旁的我和竹梦也被深深感染,我的泪花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使劲忍着不让它们掉落。
可是竹梦相反,她的泪粒儿全数都砸在我脚上,倍疼,都不知道哪来那么大一颗颗。
而且,哭就哭了,为啥还借机往我身上蹭?冰得寒冷彻骨。
再看看谢大爷他们,心想算了不要暴起了,免得打扰人家父女情深,我忍了。
没有第一时间把竹梦推开,还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慰。
谢大爷依依不舍结束了与那边的通话。
我挂上电话,站在我们面前的谢大爷本来看起来已经腐烂的死鱼眼,不知是不是因为泪水的浸润,竟略显活泛,有了那么一丝光彩。
他郑重立在我们面前,随即而来是一个正儿八经的90度大鞠躬。
哇靠折寿啊!如此大礼!我赶紧把他扶起,完全顾不得手心的冰凉。
“整整15年了,自从她妈妈的意外事故以后,这闺女再也没有开口跟我说过一句话。直到后来她出国……
我无时无刻不盼着她能给我打个电话,日思夜想。我唯一牵挂,放心不下的就只剩她了,总想着,哪怕她就是再叫我一声爸爸,只是一声,我就,就心满意足了……”
谢大爷说得哽咽泪落,情不自禁,又是激动地朝我们一鞠躬。
“真的太感谢你们了!好孩子,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别别,我们不过是把您的心意传达了罢,我们也没有多做些什么,您们本来也都牵挂着彼此。您看,您姑娘不也把房子好好留下来了吗,这里就是您们的家呀!”
“无论如何,都特别感谢你们,没有你们,我不知道还会在这里盘桓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心离开。谢谢啦孩子们,我也会在另一个世界照看你们,你们都要好好的呀!”
谢大爷脸上挂着难得慈祥的笑容,眼快眯成一条缝了,满脸满眼的顺心顺意,躯体也开始渐渐变淡,散发出阵阵光芒。
告别的时候到了吗?
“请您稍等哈!”
我想起我还有重要的事没问,于是不顾手心冰凉,拉上谢大爷往另一边去,一边回头对竹梦说:
“谢大爷要走了我送送他,你先去休息吧,我们有点男人的事要聊。”
看我神神秘秘的样子,竹梦撇撇嘴,倒也不纠缠。
她对谢大爷露出孩子般的可爱笑容,挥挥手,清脆地说了声:“再见啦阿爹!”便轻轻飘走了。
阿爹?这孩子也太会套近乎了吧!怪不得谢大爷对她那么好。
把谢大爷送走后,竹梦突然缠着我要下来透透气,我们一起来到小区楼后面的花园。
“之前我找刘哥要谢大爷女儿在美国的联系方式,一开始他还不肯给,说要为客户保密啥的。你后来咋办到的?让他第二天就自己跑上门,把联系方式什么的都一股脑儿给我了?”
想到那天给我信息时,刘哥那急迫殷勤之态,好像不管我要什么他都会给一样。我忍不住好奇地问竹梦。
此刻我们身处的这个地方说是花园,倒不如说更像是荒地。
小区人少住户本就不多,这楼后面的大块空地之前还有些健身小设施,种了些花花草草,但因年久失修,也没有什么人来更新维护,已稍显破败。
夏天还好,还有些大妈大爷在此纳凉闲聊。
现在天气已转寒,入夜自然也没什么人了,不知竹梦为何突然有兴趣,央我来此坐坐。
我坐在秋千椅上,竹梦飘在我身侧,时不时吹口气让我秋千椅荡起。
听到我问她,立即苦了一张脸。
“你都不知道,我做了多大牺牲!都是你,说什么要给大爷一个惊喜,不然我早拉大爷一起行动了。
我可是变装成谢大爷,潜入那刘哥梦里,拜托他一定要把女儿电话什么的都给你!为了做那些皱纹,我这张美丽的脸啊,还有我的魔鬼身材!要涨成个大腹便便,牺牲太大了!”
看竹梦一副不堪回首的痛苦状,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要挤出胸腔的爆笑活活憋了回去,差点忍出内伤。
“你把所有的信件,大黄鸭等照片都传真过去后,大爷的女儿就同意打回电话了?她真的相信大爷还在等着她?”竹梦问我。
“父女连心,当她回来给自己父亲办后事时就有感觉到,在这房子里还有人在看着她,这也是她没有卖掉房子的原因之一,这里是她的家。所以当我找上她,发了那些东西,说了那句话,她就全都明白了。”
“什么话?”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每封信里都有特别标注这句话,这应该是父女间的小秘密吧。”
“唉,当年谢大爷的妻子因为不堪忍受他的强迫症和控制欲离开,她不想过一个天天吵,被操控的人生。不料,路上发生意外离世。
那天正是谢大爷女儿的生日,妈妈只给她留下了最爱的大黄鸭作为生日礼物,就这么走了。谢大爷女儿无法接受,一直认为这是父亲的错,再也不愿和他有半句交流。
谢大爷面对和他一样倔强的女儿,也只是伤心无奈。两父女一样倔,都没有主动去化解误会和矛盾。
谢大爷只是年年给女儿准备明知她不会要的礼物,写下忏悔与思念,却从没主动开口去表达……我刚遇见他时,就唤了他一声阿爹,他便嚎啕大哭了。”
“怪不得他对你这么好,真会拍马屁。”
见竹梦说得伤感,我禁不住想宽慰她,活络下气氛。
“切,我不过是夸了他跟我阿爹一样有品位而已,虽然我阿爹品位很怪哈哈,反正人美嘴甜,到哪都错不了!”
这丫头,还真的是,马不知脸长啊。
“其实谢大爷的女儿也一样,她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还当了妈妈后,已经打心底里原谅她父亲了。
她也理解了她爸爸和妈妈之间,不只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妈妈遭遇的车祸也只是一场意外,她的离世爸爸也一样难过。
只是多年来习惯了将冷漠作为保护色,封闭内心拒绝关爱,仿佛便没有背叛最爱的妈妈,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跟那个留下来的,还深爱她的人沟通了。
她以为还有时间,还能让自己去慢慢改变,慢慢回应。只是没想到,意外猝不及防,一切都已来不及。”
想到跟谢大爷女儿联系上,她那突然喷涌而出的懊悔与遗憾,我也忍不住唏嘘。
“世间最遗憾的,莫过于我爱你,我想你,我还牵挂着你,却打死不说。把爱说出口很难吗?偏要等到什么都来不及!”
竹梦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样。我觉得她好像意有所指。
“国人的感情讲究含蓄之美,你不会懂的。”
我偏不遂她意。
“哼,说得好像你有多懂似的。含蓄啥呀,把话都埋坑里吗?长了舌头可不是拿来这么浪费的!”
竹梦不屑地白了我一眼。
“你快告诉我,最后你跟谢大爷都说了啥?鬼鬼祟祟的!”
竹梦又想起我那天送谢大爷走时,特意支开了她,两人说了半天悄悄话。她一脸凶巴巴对我逼问。
那天,谢大爷临走前最后一刻,我把他拉到了一边,支开了竹梦,因为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还想问他,为了我那撑死胆大,憋死胆小的,要命的好奇心。
“谢大爷,您是怎么死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啊?”
听到这个问题,本来还一脸春风和煦,准备踏实升天的谢大爷瞬间变脸,窘迫的猪肝色爬满了脸,搓手跺脚团团飘。
“这,这,实在是难以启齿呀,我本来已经决定了死都不会说的!但是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又不能不告诉你。
也罢,你得答应我,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连竹梦都不可以说!以男人的名义保证!”
“我保证谁都不说!肯定把它烂在肚子里,大爷您放心,这绝对是我们男人的秘密。”
踌躇半天,在得到了我的承诺后,谢大爷才攒足勇气,略显尴尬地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