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曹祜,荀彧觉得曹祜与在安定见时,又有不同。
当时的曹祜是说不出这种话的。那时的曹祜,更加的意气风发,志向远大,目光所及,都是远方。而现在的曹祜,已经能从容面对世间的种种不遂人意,并坦然处之。
志向远大很重要,面对现实的不堪,更是一种能力,甚至后者比前者还要重要。
“荀公有没有想过回朝?”
“曹公愿意我回朝吗?”
“只要荀公。”
曹祜忽然说不下去。
荀彧不可能屈服,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
荀彧不需要任何人的劝说,也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理解,他只需要身边人尊重他的选择就好。
“人生不如意之事有太多,不必强求,其实荀公现在也挺好的。当然荀公若是在新丰待无聊了,也可前往高陵。
我把考举官员的培训之地迁到了高陵城中,这里离着临晋和长安的距离正合适。每年都会有新考举的士子,在此地进行为官前的政治、法律、思想道德等各方面的培训。
荀公是名相,执掌朝政多年,指点他们一下,便受用不尽。”
荀彧有些意动,最后却是摇了摇头。
“算了,我在新丰挺好的。”
曹祜知道荀彧担心再引人注目,便道:“一切随荀公的意。”
荀彧不太想谈自己的处境,便问道:“子承此番离邺,可是为了陇右之事?”
“一切瞒不过荀公。”
曹祜便将自己与杨阜的谈判,以及他的条件,全部说于荀彧。
“二十年前,曹公入主兖州,当时也是想从兖州的世家大族手中,夺取人口、土地和权力。主要是土地。
子承,你知道青州兵吗?”
“我知道,初平三年(192年),祖父击败青州黄巾,降黄巾士卒连同眷属共百余万人,其中三十万身强体健者,被编为青州兵。”
“三十万青壮,一百万百姓,要想安置他们,不让他们再度反叛,就需要足够的土地。青州兵投降曹公,只是兵败,随时可能倒戈。
为了给这些青州兵筹集到足够的土地,曹公只能跟兖州的豪强大族撕破脸,所以才有了那场兖州之乱。
兖州大族在曹公东征徐州之时,反叛曹公,迎吕布入兖州。兖州郡县皆应吕布,只余三城不动。”
“荀公是想告诉我,不要盲目对豪强大族动手,要防止他们串联起来,发动叛乱?”
荀彧摇摇头。
“曹公当年最大的错误,不是对兖州豪强动手,而是没有通盘考虑,做好彻底撕破脸的准备就贸然动手。
如果当年曹公的屠刀更利,手段更狠辣,先翦除鄄城周边各县敌对豪强,再向外动手,在彻底清理掉兖州豪强前,不贸然对徐州动手,当年的局面不会如此艰难。
你此番前往陇右,做什么不重要。
但一旦做了,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荀彧点点头。
此时的荀彧,如手持金刚杵的韦陀,有慈悲心肠,亦有霹雳手段。
在曹祜看来,这才对。
曹营的二号人物,控制朝政十几年的大汉二号权臣,怎么可能是个善人。
“祜记住了。”
二人又聊了一些曹祜推行的政策,还有曹祜新提出的盐政新策。荀彧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给了曹祜很多有用的建议。
将及傍晚,二人返回荀彧家中。
到了荀彧书房,荀彧泡了一壶茶,二人继续长谈。
“子承,你可知晓,国家若乱,从何处开始?”
“先是自上而下,然后自下而上。”
“没错,先有中枢混乱,然后吏治废弛,然后百姓困苦,民生凋敝,最后便是百姓生乱。而百姓生乱又会破坏国家统治基础,使得中枢更加混乱,最终一个国家,在内忧外患之中,走向毁灭。”
荀彧说完,起身从一侧书橱中拿起一个册子,然后递给了曹祜。
“朝廷中枢的事,我已管不了,也没法管,这些是我关于国家基层组织建设的一些想法,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自秦以来,按照制度,五家为伍,十家为什,百家为里,千家有乡,若干乡为一县,县下又设亭。乡和里管行政,设三老、有秩、啬夫和游徼各数人,三老掌教化,有秩、啬夫掌诉讼和税收、徭役,游徼掌治安。乡以下为里,里设里正,统管一里之事,组织生产。亭负责司治安、禁盗贼,兼管邮传事,设亭长一人,求盗数人。
这个制度,可以说最大程度地保证了对乡里的控制。可是随着地方豪强势力增强,以及官府权力的萎缩,这个制度已经渐渐沦为可有可无的东西。
黄巾之乱,地方官府,尤其是乡里这两层机构本该第一时间发现地方的动荡,可实际却是没能发挥一丁点作用。
子承,你可知其中原因?”
曹祜想了想道:“我以为当有四条,第一,三老、有秩、啬夫、游徼、亭长,扎根于地方,易为豪强大户、大姓宗族控制。
甚至很多人本身就是大户子弟。
其次,这些职务互不统属,权职又相互重叠,平日里人浮于事,相互推诿扯皮,关键时候,又没法集中权力,发挥作用。
第三,官府对地方管理组织缺乏有效监管。
这些官职一旦任命,很多时候便是放任自流。州一级对郡有郡国从事,郡一级对县有督邮,可县一级对乡亭里,并无专门的监察官吏。
第四国家对于基层官吏任免没有形成制度化,同时又缺乏相应的提拔和降黜机制,导致最基层官员,没有上升空间,容易心生懈怠,同时又长期担任某一职务,把控地方。”
荀彧笑道:“子承,你把我想说的都说了。在我看来,乡亭里制度,已经是极好的制度。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完善这项制度。”
曹祜其实也很推崇乡亭里制度,因为这是两千年封建史上,唯一一个让皇权下乡的制度。两晋之后,乡亭里制度崩溃,从此以后,乡村基本以自治为主。哪怕是高度专权的明清,除了收税,也是不怎么管基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