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荀彧开门见山的询问,曹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了桌案上。
“令君,这是我准备向天子上的奏疏。”
“与我有关?”
“有关。”
荀彧拿起信来,只见上面写着:“臣闻古之遣将,上设监督之重,下建副二之任,所以尊严国命,谋而鲜过者也。臣今征讨胡虏,奉辞伐罪,宜有大使肃将王命。文武并用,自古有之。使持节侍中守尚书令万岁亭侯彧,国之重臣,德洽华夏,既停军所次,便宜与臣俱进,宣示国命,威怀丑虏。军礼尚速,不及先请,臣辄留彧,依以为重。”
荀彧将信放下,盯着曹祜问道:“子承,你是要扣押我?”
曹祜听后,一副惊恐的模样。
“令君,何出此言?你是天使,使持节,我这个小小的龙骧将军,也得听命于令君,何谈扣押?”
“子承,时至今日,你我不能坦诚相见吗?”
曹祜听后,这才收敛神色。
“令君奉旨劳军,战事不休,自不能回。”
“我听说你连破牢姐羌、安定卢水胡,已取得大胜,正欲班师,何谈战事?”
“令君,安定郡虽平,北地郡呢?上郡呢?西北纷乱,诸郡不宁,边陲百姓,深念帝恩。
令君在雍凉,代表的是天子,施下的是国恩。西北不靖,令君如何能轻易离开?”
荀彧知道,曹祜素来以口舌知名,人称“舌剑唇枪”,今他咬住大义不放,自己一时也难以辩论过对方。
荀彧只得又道:“子承,何必如此?”
曹祜听后,站起身来,对着荀彧深深一拜。
“令君,我知道,自己耍的这些小把戏,难不倒令君,既然你说咱们坦诚相见,那我也开诚布公。
此番留下令君,非为公,只为私。
现在朝中百官,皆言丞相当进位公爵,此为大势,我不想令君掺和进来,有损与丞相的君臣之谊,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让令君远离风暴,还请令君恕罪。”
“子承,你拦不住我的。”
“令君,我有一事不解,你为何要反对此事?”
“我难道该支持吗?”
荀彧突然有些激动道:“司空不够,要做丞相;丞相不够,要做魏公;难道魏公就够了。
丞相一步一步,走向高处,那离最后那一步,还有多远呢?”
眼看荀彧激动起来,曹祜反而平静下来。
“令君,其实我很好奇,你当初为何会选择我祖父?毕竟当时的祖父,连容身之地都没有,只能附于张邈羽翼之下。”
“是啊,我为何选择丞相?”
荀彧的目光有些深邃,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在袁绍军中,见到曹操书信的场景。
“董卓之罪,暴于四海,吾等合大众、兴义兵,而远近莫不响应,此以义动故也。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
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曹操这一段,确实太帅了。)
这样的曹公,如同万古长夜之中一盏微亮的灯,虽烛光微弱,却如星星之火,穿透黑暗,让人身不由己地去追随着这光明,至死方休。
我当时坚信,曹公能够扶衰拯弱,拨乱反正,拯救这乱世。
事实上,曹公也做到了。
他翦除诸雄,平定北方,功盖中夏,威震四海,可如今的丞相还是当年的曹公吗?二十年齐心併力,宵衣旰食,天下大乱为止,可今日的我们,却与曾经渐行渐远,当年的初衷,又有几个人还能够记得。”
荀彧说着,一时泪满长襟。
曹祜望着满是悲愤的荀彧,亦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荀彧是个理想主义者,以他的身份,本不应该如此诘难自己。
后世那些骂荀彧沽名钓誉,屈身事曹的,不过是小人之心,他们根本不懂东汉的政治。
东汉本就是权臣政治,所以世人并不排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当年窦武亦是挟天子以令天下,照样人人称颂。至于何进,麾下亦是群贤云集。
哪怕是废天子的霍光,也是正面人物,汉书的评价是“虽周公、阿衡(伊尹)何以加此?”
只要你能够按照士大夫的设计治理好天下,只要你不谋朝篡位,士大夫巴不得多出几个权臣。
不用权臣治天下,难道让大家陪着几个才上幼儿园,有的还尿裤子的天子闹着玩吗?
荀彧接受不了的是曹操想篡位,这让失望至极。荀彧拼命地阻止此事,劝阻九州制,反对丞相制,拒绝担任三公,反对曹操加九锡,反对曹操进公爵。
为了阻止曹操篡位,荀彧真的是拼尽了一切。
若是荀彧只图自己,何必如此。要知道,荀彧与曹操本身是好友,而且荀彧的权力远大于萧何、王导、赵普、李善长这些人。荀彧除了担任尚书令,总揽政务外,曹操的核心人员,戏志才、郭嘉、荀攸、钟繇、王朗、华歆、陈群等等,全是荀彧推荐的。
可谓是曹家天下荀家党。
若是曹操当皇帝,相国,太傅,世袭罔替的侯爵,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虎贲卫士,开国第一功臣等等,都是荀彧的。
可荀彧,全都舍弃了。
“令君,丞相也是无可奈何,他在这个位置上,他得为所有人负责。哪怕他想退,底下人也不会让他退。”
荀彧伸手打断了曹祜。
“子承,我知道你想用霍光、梁冀的例子告诉我,一旦丞相失势,所有人都将受屠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事情未必一定如此。
霍家和梁家的覆亡,更多的是他们不知进退,周勃匡扶社稷,举世称颂,梁商辅政,有贤良之名。
一个人的结果,与他的所作所为有关。
丞相率义兵为天下诛残贼,功高而德广,明公威信著于四海,难道天子敢冒大不韪,对其动手吗?”
“令君,周亚夫之死,真的与周勃弑君无关。千百人的生命,难道要寄托在天子的一念之仁上吗?”
“难道仅仅因为担心未来,就要谋朝篡位,做人神共愤的事情吗?”
二人越说声音越响,言辞也越来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