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都尉荥阳县。
建安初,曹操设荥阳都尉,管辖河南尹下辖的虎牢关以东九县。虽名为都尉,但相当于一郡太守。
在荥阳县城内一处偏僻之地,有处不起眼的宅子,便是服虔家的老宅。
服虔是荥阳人,出身清寒,少以清苦建志,进入太学受业,学习古文经学,善著文论。举孝廉出身,历任尚书郎,高平县令,累迁九江太守,因故免官。
当年陶谦组织的二次讨董,服虔还和郑玄一同参与。
服虔的地位,自不必说,当世大儒,后世洛学重要的影响源,到了清朝,甚至有“六经师服郑,百行法程朱”的说法。
不过此时的服虔,只是一个年已古稀的老朽。
因为风湿,他坐都坐不稳,每天只能斜靠在榻上看书。可即便如此,服虔仍笔耕不辍,撑着病躯写出了《九愤》等著作。
这天夜里,都快二更天了,服虔仍拥着裘衣在写东西。
老仆仁伯进来,给服虔换了一个火盆。
“郎君,二更天了,要不你就休息吧,明天再写。”
服虔道:“睡不着,我再写会。”
“祜公子怕郎君夜间视物不便,专门让人送来了最好的蜡烛,方便郎君夜用。郎君有了蜡烛,反倒每日看书写作到深夜,也不知祜公子送来蜡烛,是好事还是坏事?”
服虔对于仁伯的抱怨,也不回答,而是笑道:“这《春秋左氏音》的修订还有一点就弄完了,现在不急着弄完,我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阿仁,这些东西你都整理好,到时候完完整整地交给阿福。”
仁伯跟随服虔几十年,哪不明白,服虔这是在交代后事。
“郎君,你年过古稀,自回家乡,便不问世事,又何必再去趟这滩浑水。朝中之事,难道是在野之人说了算的吗?”
“阿仁,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仁伯知道服虔的性格,可他又实在想劝动服虔,只得说道:“郎君,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一想祜公子。
祜公子是魏公的亲孙子,你这文章一出,他该怎么办?”
“阿福啊!”
老态龙钟的服虔,努力地回想着他与曹祜的悠悠岁月。
“阿福这孩子,从小就有野心,虽然他掩饰地很好,但是却瞒不住人。曹孟德志在天下,而阿福呢,比曹孟德野心更甚,他志在万年。
这几年,阿福的成就越来越大,但是处事风格,越来越像曹孟德。
我这个做老师的,拦不住他勃勃的野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再给他上最后一课,人生匆匆,不过百年,所求的,只是无愧于心。
而代价,也不过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服虔叹了一口气。
曹祜是个传承道统,继承他衣钵的好孩子,在儒学一道上,比他更有天赋,若是能专心经学,会比他成就更高。
可惜他到底没有走上这条路啊。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拍门之声。
仁伯刚要出去查看,便看到院子里来了很多皂衣官差。
“你们是什么人?”
当前一人,厉声说道:“服虔何在?”
这时服虔也闻讯起身走到门内,看着众人道:“你们是何人?”
“我等乃是校事,奉魏公之命,前来捉拿案犯服虔。”
校事之名,素来让人闻风丧胆,可是服虔听到这个名号,却是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且等我半个时辰,我将这半篇文稿校对完。”
一个校事立时呵斥道:“老东西,你以为面对我等,你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此人说着,就要上前捉拿服虔。
仁伯听了,立刻喊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我家郎君乃是龙骧大将军的老师?”
领头那人,在校事中官并不小,倒是清楚服虔与曹祜的关系,甚至知道,三年多前,也是曹祜救了服虔一命。
他此时也反应过来,曹祜这种大人物,这次能不能救服虔不好说,但捏死他却不难。所以决不能轻易得罪了服虔。
于是领头这人,立刻将部下呵退,又向服虔行了一礼。
“服博士,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见谅。你看,这邺城有命,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服虔道:“你放心,我会跟你们走。今日之事,我早有预料,自不会为难你们,你们尽可放心。
现在天色已晚,等到天明,咱们再出发,你们看可好。”
领头这人觉得,不过是等上一晚上,也出不了什么问题,便同意了此事。
服虔关上了门,而一众校事则守在了门外。
服虔进入房中,从柜子中拉出一个木箱,打开之后,里面都是他的手稿,也是这大半辈子的心血。
服虔叫来仁伯道:“阿仁,我贫苦出身,不治产业,家中没有丝毫积蓄,所能留给后人的,就是这一箱书了。
我走之后,你遣散家仆,然后去见阿福,将他们交给阿福,你也在阿福那里养老吧。”
“郎君!”
仁伯跪在地上,已是痛哭流涕。
“我跟着郎君,前往邺城。郎君身边,不能没有人服侍。”
“说什么胡话?”
服虔扶起仁伯,让他上屋外等候,又回到桌案上,开始书写遗书。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中州。
行囊傍晚盛残月,布衣临风唱晓秋。
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挑尽古今愁。
为人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清末永嘉诗丐的《绝命诗》改的,作者写不出遗书,只能拿来用了。诗中的骨气与志气,确实令人叹服。)
一诗写完,服虔不禁喟叹。
他这一生,受尽了艰难困苦,但这都是他自找的。他本可以像别人一样,歌功颂德,卖弄才学,做个御用文人。
可惜他一辈子都软不下两块膝盖骨。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他这一生,竭尽全力了。
七十了,他已经不在意生死,这一生,该做的都做了。最后一篇文章,也未负他服虔一生的忠义之心,君子之道。
而今,他不能再让弟子为难。
服虔解下腰带,又颤颤巍巍地挂到了房梁之上。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老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