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朝,文鼎十八年,姑苏城。
天还未亮,街道上突然有一道黑影跃过,准备出摊的小贩们耳边响起一声清脆利落的喊声:“看剑!贼人哪里逃!”小贩们彼此对视,熟练地将摊位货物收拾好,井然有序地迅速清空街面,仿佛多次演练过一般。
果不其然,紧接着一名白衣女侠追赶而至,剑势如虹。她身形高挑,长发束成一个利落的短髻,两缕额发垂在耳侧,显得五官格外飒爽。她的白衣镶着银边,袖口纹有醒目的“雁荡侠”三个字,腰间也系着一条绣有“雁荡侠”字样的丝带。她手中的长剑泛着寒光,剑鞘上亦刻着她的名号。
她身上的每个细节,似乎都有意与武侠话本中的大侠形象贴近。
“看我把这贼人速速拿下!”
女侠一边响亮地喊道,一边以优雅的身姿舞动长剑。她的剑招轻盈华丽,每一招每一式都风度翩翩,却也称得上精准。剑光闪烁,末了剑尖一挑,稳稳地落在贼人咽喉半寸前,令人无法动弹。那贼人却似乎还往前挪了挪,让剑尖微微刺入喉结。
她面带得意,昂首挺胸,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响亮地冲着贼人喊道:“我乃雁荡侠安若素,剑指不平,行天下大义!”仿佛在等待着全天下人为她超群绝伦的擒贼术鼓掌。
不过才一眨眼的工夫,女侠身后追来一群家丁。几人将贼人捆绑好,另有几人正被笔墨伺候着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他们振振有词地大声宣读着方才雁荡侠的仗义行径:“文鼎十八年,雁荡侠安若素在此擒拿一窃贼,赢得周围商贩及居民的衷心感谢……”声音中充满了高度的赞美与吹捧,“雁荡侠以一敌十,平定骚扰,维护秩序,堪称姑苏城的白衣剑神!”安若素故作不在意,但神态中也掩饰不住自得,手握着她那把高调的雁荡剑拱手跟小贩们致歉。
“真是不好意思,惊扰诸位了!现下这贼人已被我全然拿住,祝大家开市大吉,生意兴隆!” 商贩们纷纷对女侠的义举热情致谢鼓掌,但神色中难掩疲倦。“雁荡大侠义薄云天!”一个小贩哈欠连天地说道。
安若素又指了指家丁,说道:“今日若有因本女侠擒贼而致物品损坏的,可来此处登记,跟往日一样,随时可上我安府由本女侠亲自兑现赔偿!”
商贩们纷纷点头,但显然对她的承诺并不十分上心。安若素不在意这些细节,只顾压着贼人离去。
待一行人终于离开,商贩们凑在一起叫苦不迭。
“唉,你们听说了吗?这个月还有好几出安大小姐的戏码,真是没完没了!”一个小贩愤愤不平地说道。
“别提了!”另一位商人接过话茬,“为了她的江湖梦,安老爷可是毫无原则地宠着他这个唯一的掌上明珠。十几年呐,雇凶从本地雇到外地,还散了不少银子给城里每条街道的居民,咱们全都成了她的群演!”
另一位小贩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你我还乐于配合,毕竟赚点钱也不容易。但这十几年下来,这剧本都是一模一样的,谁受得了?反正我是装不下去了!”
“前几天安锦鸿去京都做生意,本以为咱们可以稍事休息,没想到他走之前也没忘了这一茬儿,给他的宝贝女儿安排了好几本救姑苏于水火的传奇。”
“最气人的是,安大小姐从一个小女娃长大成十七八岁的少女,咱们的戏码得越来越真实,演技要求也越来越高!”有人气愤地说,“以前只要配合就行,现在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达到要求。”
“安家每次都是大手笔,可这同样的故事演了这么多年,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啊!”
“这安大小姐太喜欢立碑吹嘘了,城内哪里还有下脚地?大街小巷、大桥小桥、江河湖边,还有哪里没刻着她的“义举”?”
刻有雁荡侠义举的石碑当中,最早的一块可追溯到文鼎五年,矗立在安家大门口,之所以说矗立,实在是因为它巨大无比!
想那年是安府上新居落成,安锦鸿在大门外竖立了一块刻有“雁荡侠安若素义举”的石碑,纪念女儿第一次行侠仗义。那时候,安若素还只是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连剑都拿不稳。如今,不光这样的石碑在姑苏城内随处可见,甚至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桥梁上的砖块上都能找到她的“义举”记录,也不怪当地人有些审美疲劳了。
“要是这些故事还能有点情节,像八卦小说一样看看也就罢了。可十个有九个都是相似的场面话。”一人哀叹道,“比如哪年哪月哪日雁荡侠捡到一钱袋物归原主,帮有些痴傻的张婆婆找到回家的路,撞见欺男霸女之恶行主持正义,设立粥棚救助流民……读着实在是比八股文还要无趣,看着也让人想起咱们辛苦配合唱戏的血泪史。”
小贩们纷纷点头,满脸的疲惫与无奈在街头的晨光中交织。
这边安若素将贼人送至官府,一名差役从内里走出,恭敬地将装有银钱的锦囊递给她:“雁荡侠义薄云天,今日又行天下之大义!我等佩服佩服!”
安若素接过锦囊,随意地瞥了一眼,说道:“守护姑苏百姓乃我雁荡侠本职,这就不用了。”说完,她随意地摆了摆手,仿佛这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径自往家走去。
一直在姑苏行侠仗义,安若素也有些腻烦,好像这种简单的胜利已经不再能激起她的兴趣。衍朝自创立以来承平日久,姑苏城内亦是纵享太平,安若素行侠仗义均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对雁荡大侠来说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安若素自幼丧母,父亲安锦鸿常年行商,生意做大,当下已是受过封赏的皇商,姑苏首富,对女儿是极尽溺爱。由于家中无人作伴,安若素沉迷于武侠话本,对其中描绘的大侠风范充满了向往。她不仅深入研究了书中的大侠义举,还亲自撰写了一份“大侠守则”,自信只要按照这些行事规范,她迟早能够成为家喻户晓的侠客。
随着年岁的增长,姑苏城里的生活越来越满足不了她对江湖的渴望。不知不觉中,大家已行至家门口。安若素深吸一口气,低声喃喃道:“也许,真的是时候离开姑苏,去外面的江湖游历游历了。”
“小姐,出门在外可没姑苏城内这么方便。”身旁一个丫鬟担忧地说道。
“是啊小姐,您在姑苏城屡屡为民除害,已威名远播,何必再去别处呢?”另一个家丁附和道。
她回过头看了看众人,说道:“江湖之大,不出去看看,岂不是浪费了我这么多年埋头苦练的本事?《大侠守则》里有云,侠客应常与江湖中人切磋,磨炼技艺,广结有志之士。在这里天天面对这些小贼,根本遇不上与我势均力敌的对手,有什么意思?”
管家见安若素的坚决,连忙说道:“可是小姐,老爷临走前可是再三叮嘱我们要看好您,不能让您离开姑苏城。要是让老爷知道了,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安若素听罢,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她的《大侠守则》,翻到其中一页,振振有词地说道:“你看,这上面第二条明明写着‘大侠应浪迹天涯,承担起保护天下苍生的重任”!再说了,我的剑术在整个姑苏城都不见对手,我会保护自己的!”
安若素话音刚落,她的感官突然变得敏锐起来,“蹲下!”安若素厉声道。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支箭矢擦着安若素的头发而过,不偏不倚地射到安府的大门上。家丁们惊慌失措,安若素屏气凝神地环顾四周,观察到并无异样后,迅速跑向大门查看。
只见,箭头上挂着一封信函。
安家下人个个如临大敌,慌张失措。众人心想,老爷走之前安排的毛贼并不懂得如何操使弓箭啊!莫非来了真的贼人?!
安若素却十分兴奋地大声说道:“行侠仗义被坏人所记恨乃江湖常事,这正说明我雁荡大侠为民除害的声名远播!今日有人上门下战书,我雁荡大侠在此恭候已久!”她拔掉箭,打开信函,却发现上面写着“招生简章”四个大字,文末署名“不正学苑”。
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挑战书,而是一封邀请函。
安若素有些失望:“不正学苑,取的什么名字,正不正的,远不如我雁荡大侠的名号。”她将信函胡乱扔给下人,一瞥中却发现新来的一个小厮神色格外惊惧,满脸恐慌,嘴里还念着不正学苑的名字。
安若素来了兴趣,问道:“你听说过这不正学苑?”小厮被突然问及,神情越发紧张,结结巴巴的得说不出话来。
管家见状,迅速给小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事。不想却被安若素察觉,她对着小厮扬了扬手中的雁荡剑,严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赶紧一一道来,否则本大侠可不客气了!”小厮无奈,只好吞吞吐吐地讲述起这不正学苑的传说和威名。
“小的也只是偶然间听说……没人知道不正学苑真正的所在。据说,这不正学苑乃是一个隐士门派。江湖上流传着许多关于它的传说,很多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都曾求学于此。尤其是他们在此学成归来之后,功力是更上一层楼。”
小厮的话勾起了安若素的好奇心,她心中暗自思量——所以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收到这神秘的招生简章咯?不过,她纳闷道:“既然不正学苑声名显赫,本大侠也算是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了,怎么却从未听说呢?”
管家见状,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小姐,这不正学苑其实就是个传说,根本没人见过。老爷是不希望这些不实消息影响到您的自信,怕您因此怀疑自己的能力,所以一直不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传入您的耳朵。”
他赶紧给下人们使眼色,大家纷纷附和道:“小姐,这简章肯定是骗人的!什么不正学苑,听着就不靠谱。”
“对啊,小姐,这种东西还是别当真,肯定是骗子。”
安若素皱了皱眉头,心中涌起一股疑虑。可转念一想,谁人敢骗到自己头上?再加上管家的话,她突然觉得之前每次提到要出门游历,隔几日城里便会出现一些贼人,迫使她暂时留下为民除害,未免有些蹊跷。
她转身拿回那封信函仔细查看,信函纸张古朴风雅,字迹刚劲潇洒,显然出自名家手笔,落款处还有一图案标识,跟话本里写的一模一样。简章内容简洁明了,对招生对象的基本要求她全都满足,还提到了不正学苑的“入学考验”。最后一句特别吸引安若素的注意:“学苑只招天下侠义之士,凡收到此函者,通过考验后皆可成为我辈中人。”
安若素心中一动,这不正学苑如此神秘,或许正是她寻找已久的名扬天下的机会。她抬头望着众人,说道:“不管这不正学苑是真是假,我雁荡大侠岂能被这等小事吓退?我偏要去见识见识。再说了,谁敢骗我,就让他尝尝我雁荡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