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大倩2023-08-01 11:223,982

  火车到达北京站,已是傍晚。太阳半落,天边的云被染上了金黄色,站前广场上高大的路灯散发着同样金黄的光。

   

  站在北广场中央,冯简深呼吸一口,昨天此刻,她正穿着白大褂站在即将迎接新生命的产妇身旁,深呼吸丝毫不能缓解临盆的疼痛和初次登上手术台的紧张。而此时,这一口新鲜冷冽的北京空气让她凝聚的眉头渐渐舒展,接下来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是重生的喜悦还是坠入深渊的悲苦,她压根儿不敢想。

   

  冯简拿出手机,仔细看着佟姨发给她的地图和路线,在北京住宿最便宜的地方就是青年旅舍,她找了一间离华民医院最近的,在鼓楼。

   

  一条幽深细窄的胡同摆在冯简面前,本就不宽敞的路面紧塞着几辆轿车,前后轮胎侧边还靠着两块长方形木板,电线杆顶端闪烁着灰白的路灯,忽明忽暗。冯简再次打开手机确认青旅的位置,在胡同中部,只能壮着胆子进去了。

   

  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上挂着一块匾,青年旅舍,四个字仿佛封印般打进冯简心中,裹挟着身体的疲惫与路途的不安,使她精疲力竭。不大的客厅散发着沉闷油腻的气味,一个红头发的女孩从柜台里拿出一把钥匙,抄起其中一片递给冯简。后院,矗立在院子中间的水龙头透着月光滴答作响,8张整洁的床铺上下排列填满了不到10平米的小屋。这样古朴四合院落她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如今却以这样凄冷的姿态展现在自己眼中。

   

  “晚上10点前,左手那个淋浴房有热水,公厕出门右转走100米,胡同口有小店,吃的喝的都能买,早上11点前续当天的费,贵重物品自己保管,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红发女孩像机器人般娴熟地背诵着“入住须知”,面无表情,语速惊人,仿佛多说一字,多待一秒都会消耗她的寿命一般。冯简点点头,将手提包放在床边的架子上,打开灯,空荡的屋里全是木头泛潮后淡淡的霉味,她是此刻这间房子唯一的主人。

   

  冯简拿着那几张写满“机要”的纸,走出房间,站在门前左右环顾。再次踏入胡同,似乎比十分钟前更有底气,手机只剩一格电了,她迅速跑到胡同口的小卖部,一桶方便面,一瓶矿泉水,这是她今天的第一顿饭。要是下夜班时没那么困就好了,多少应该吃点儿的,人是铁饭是钢,这话谁说的,是毛主席吗?

   

  客厅的光线比房间略好一些,红发女孩在柜台里打游戏,冯简在柜台外泡方便面,她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低声背诵着自我介绍,红发女孩抬眼瞅瞅她,又低下头边打边骂。

   

  “到了吗?”佟姨的信息点亮手机屏幕。

   

  “到了,这地儿,可以保研。”冯简回。

   

  “别乱说,早点睡,明天加油。”佟姨的10个字消耗了手机最后的电量,唰,屏幕毫无生机的黑了下去,冯简擦擦嘴,走回房间。

   

  4月10日的北京晴空万里,早上5点半,冯简梳洗完毕,换上西装,提着包出发了。她在胡同口伸手打了一辆车,的哥心情不错,放着广播还哼着小曲,车窗的倒影上是刚升起不久的朝阳,随着高高低低的建筑,在空旷崭新的二环上一路驰骋。她从没见过这样宁静的北京,不自觉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感受着风的力量。

   

  “姑娘这大清早的,是要去哪啊?”的哥从后视镜里看着冯简。

   

  “西直门。”冯简说。

   

  “今儿西北风,风大,你这么瘦,走路的时候可得扶着点儿,别给吹跑喽。”的哥又看了看后视镜,将广播的音量放的更大。

   

  冯简没有接话,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心里在一遍遍组织着见到吴教授之后的语言。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吴教授两次斩钉截铁的回复给了她信心,他承诺录取了她,他绝不会食言。

   

  车在西直门桥上绕行,很快便到了华民医院大门口,住院部三个红色的大字依然亮着微弱的灯,此刻还不到6点。冯简去就近的一家麦当劳,为吴教授买了一份早餐,点餐的大姐向她确认是否是一份时,她犹豫片刻,说:再加一份。

   

  冯简带着两份热腾腾的早饭,来到华民医院骨科病区外的门厅处,静静等候吴教授的出现。她反复措辞着,希望能在最短时间表达清楚自己的情况,也希望能用最有感染力的语言直抒自己投身骨科的决心。

   

  6点半,7点,7点半,8点,迟迟不见吴教授踪影,她开始紧张起来。她怕吴教授避而不见,也怕再拖下去就无力回天,更怕会耽误下午2点首护医院的面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身穿深绿色刷手服的吴教授匆匆推开病区的门,摆摆手招呼冯简进去。冯简刚想客套两句并将早饭递上,吴教授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接着说。

   

  “我打听了一下,名额呢,确实给别人了,这样,你去求求大主任,如果他愿意收你,教育处那边可以再想想办法。”

   

  顺着吴教授手指的方向,冯简走进病区深处一间没有门牌的办公室,她敲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何主任,您好,我是今年报考咱们科室的学生,我叫冯简。复试阶段吴教授已经决定录取我了,但我昨天又收到了北清的调剂电话,我真的非常喜欢骨科,吴教授给了我很多关节镜的教材,我已经在认真学习了,希望您能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加倍努力工作,绝不让您和吴教授失望的。”

   

  这段话从昨天中午开始,便在冯简脑海中翻滚了上百次,可真当说出来的那一刻,她还是紧张的颤抖着。冯简的眼眶中透着点点泪光,她将自己全部的心血与期待,都凝结在这张陌生的面孔和嘴唇上,她屏住呼吸,静待着对方回答。

   

  “你的情况,吴教授大概跟我说了。是这样,女生干骨科确实比较少,体力、心智各方面吧,可能都不适合。你要是男生,我们肯定没问题,立马收。”说罢,何主任摊开双手露出无奈的表情,随即起身做出要离开的动作。

   

  冯简想再多说几句,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便深鞠一躬,表达了感谢就关上门离开房间。吴教授在走廊尽头等着她,对于这件事,他除了抱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拍拍冯简的肩,说让她再去华民和北清的教育处试试,如果教育处同意,他一定尽全力争取。冯简心怀感激不停道谢,再次将凉透了的早饭递了上去,吴教授笑笑说自己要去上手术了,让她抓紧时间去跑跑,实在不行就再考一年。

   

  走出病区,冯简的身体仿佛一下被抽空,她瘫坐在楼梯上,喉咙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上不去下不来,这种感觉13岁那年也有过一次。她猛地咳嗽一声,接着大口大口地喘着,双手渐渐发麻起来。十分钟左右,她摇摇晃晃起来,将两份捏扁了的早餐放在电梯口的垃圾桶上,刚要转身,她又将它们收回,坐在楼梯间,狼吞虎咽的全部塞进嘴里。

   

  9点,冯简准时出现在华民医院教育处办公室门口。她敲敲门,没有回应,接着又敲了几下,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居然和佟姨的步调相差无几。

   

  “吱~”

   

  门开了一个10cm的小缝,一片薄薄的深红色嘴唇从缝隙中率先出来。

   

  “你找谁?”伴随这三个字的是一条细长的眼睛,肿肿的黑黄色眼皮将藏青色的眼线深深压进眼窝中,黑色的瞳仁上下翻飞,打量着敲门的冯简。

   

  “老师您好,我是今年报考咱们医院骨科吴军教授的研究生,我叫冯简。复试过后吴教授已经确定录取我了,但我昨天又收到另一家医院的调剂电话,吴教授,让我来问下是不是教育处老师漏报了我的名字?还是有其他情况?他是愿意录取我的,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查一下?谢谢您。”

   

  冯简沮丧的脸上挤出了更沮丧的笑容,她的一只手扶在门上,另一只手将一份准备好的简历递进去。就在此时,门缝中的眼睛和嘴巴忽然活了起来,连连发出“唉——唉——唉——”的叫声。

   

  “我们这不查信息,名单都是导师自己报的,有问题找北清教育处去。”说罢,门“砰”一声重重关上,在原本空荡荡的走廊中,不断回响。

   

  这片深红色嘴唇给出的信息,是真的吗?一个名字,导师报了,教育处会划掉它吗?如果导师没报,那又何必大费周章多此一举?北清教育处还要不要再去?首护的面试,到底有没有希望?所有问题一股脑儿从四面八方跳出,攻占了冯简的大脑。但不论怎样,面对自己未卜的前途,她只有拼尽全力,没有回头的余地。

   

  为了赶时间,冯简也顾不得省钱,出门又打了一辆车直奔北清医学部。穷家富路,是妈妈一贯的主张,想到此处她才突然意识到,从昨晚到现在还没给妈妈报过平安,她一定急坏了。冯简拿出手机,只给妈妈发了四个字。

   

  “正在努力。”

   

  北清医学部可比华民医院大多了,光是找教育处在什么位置就花了好半天功夫,很多办公室只有号码没有描述,偌大的校园中,愿意搭理冯简的也只有楼下的保安大叔。

   

  冯简拿着简历挨个儿找,在三楼走进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四五个老师分别陷在一堆堆厚厚的白色文件中,办公室内充斥着打印机油墨的味道,纸张一进一出,异常忙碌。冯简不知道该找谁,便将已重复了一早上的自我介绍,跟埋头苦干的老师们一一讲过去。第一个,没有抬头,第二个指了指第三个,第三个点点头说已经了解了,回去等通知吧,第四个,不耐烦地撇了她一眼,第五个看出她是个硬骨头,竟没好气地吼道。

   

  “唉,你没看我们都忙着么,不是给你说了么,回去等通知嘛!”

   

  “可是,我本来被华民医院录取了,回去等通知的时候又被通知调剂了,我找了一早上也没找到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只是个学生,只是想有个学上,老师们求求了,行行好吧!”说完,冯简带着哭腔双手作揖,就差跪下磕头。

   

  五位老师齐刷刷抬起头,十目相对,不知所措。终于,第三个老师一阵心软,站起来将90度的冯简扶起,缓缓地对她说。

   

  “同学,是这样。我们只接收各医院教育处的名单,然后再把分数还可以但面试没通过的同学,分配给个别没招满的医院。你如果实在有疑问,只能去问招收你的导师,我们都没有权利改动名单的。再不然就抓紧时间参加调剂,反正都是北清的毕业证,在哪不是一样呢?”老师挤出一个生硬又尴尬的笑容,冯简委屈地望着她,对着她深鞠一躬,飞快的逃出了办公室。

   

  的确,都是外科医生,都是北清的毕业证,在哪都是一样的。

   

  冯简坐上车,赶往首护医院,她重新打起精神,从提包里掏出口红往嘴唇上狠涂几下,又拍了拍脸,让自己镇定清醒起来。出租车上播报着天气预告:今天午后北京市区有短阵八级大风,请出行的市民注意安全。冯简看着车窗外漫天飞舞的白色杨柳絮,低下头背起了英文自我介绍。

   

  北京的风真厉害,路边刚发出小嫩芽的树苗被连根拔起,脱下冬装换上碎花长裙的姑娘们几乎灰飞烟灭,广告牌10米开外都不敢站着人。但杨柳通过它延续生命,泥土因为它重获生机,天被大风吹的格外高,格外蓝,太阳光灿灿的照下来,洒在每一个勇敢的人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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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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